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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我是关轸,你的孪生妹妹。我们俩是双胞胎。”

  他屏息了片刻,紧盯着再度令他感到恍如照着镜子的脸,然后瞥向以下的黑色男人恤衫,黑色笔挺休闲裤,男人的皮鞋。最后他盯着自称他妹妹的人的平坦胸部半晌。他的眼睛回来看着对方。“胡说。”

  “我必须打扮得像个男人,因为你不在时,我要假装我是你。假装你没有死。”

  “假装?”他听不懂。“我是活着啊。”

  “我很高兴。”关轸说,可是语气却幽怨、哀愁。“可惜爸没能来得及亲眼看到这个事实,就被人害死了。”他仍然充满疑问。“你如果是我妹妹,你怎么会……”

  “看起来和你这个名副其实的男人没什么不同?”关轸的笑悠忽而苦涩。她转身走回她先前凭立的窗边,月光映照下,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眼睛黑得像无法穿透的深邃的黑洞。“这件事说来话长,简单的说的话,是我必须开始代替你,成为你的替身之后,我的心理、思想,都接受了严格的训练,到最后我都相信我是关辂,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我的身体也在训练过程中,受到……任何人皆无法想像的束缚,而不被允许和正常的女人一般发育。”关辂的脸转向仍站在原处的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没答腔,不过她知道他听得懵懵懂懂。望着和自己出生时仅相差几分钟,在他们母亲腹中密切相连,血脉相亲的哥哥,不但活着,而且生得高大健实,再胖一些,硕实些,便几乎是他们父亲年轻时的再版,关轸心中充满难以言喻的情感。再见他满眼满脸的茫然和迷失,一股属于女性的关爱和温柔陌生的在关轸体内泛开。她不认识这种女人的本能,它被扼杀太久了。虽然现在面对死而复生的哥哥,她最初的女儿身也无法恢复。

  “我……”她哥哥犹豫,不安地顿一下。“我是谁?”

  再一次,关轸走向他。“你是关辂。”

  “我是关辂。”他讷讷自语,然后问她。“我是关辂?”

  “你四岁时被绑架,从此音讯下落全无。但是,是的,你是关辂,我的孪生哥哥。”

  “绑架?我不记得……”他喃喃回忆着,“我只记得在一间很旧的空屋子里,我的衣服被脱光了,我想他们怕我跑掉。我好饿,好渴。有一个人,我阿爸,偷偷拿面包给我吃,给我水喝。另外一个人打我……”他瑟缩了一下。“他要杀我灭口,我不知道为什么。”关轸──此刻她敏锐、精敏的思维是属于夹在现实和非现实之间的关辂──眸底精光一闪。“你记得要杀你这个人吗?他的容貌?你认不认得他?”他努力思索,但脑中一片空白。“不记得。我只记得阿爸。我恢复片断记忆之后,我知道阿爸是他们其中之一。不晓得为什么他最后救了我。”

  “你没问他?”

  他神色阴暗。“他死了。被人杀死的。他和阿母都死了。临死前,他把这个交给我。还给我。”他修正补充,从又皱又脏的裤子口袋掏出一只怀表。“是爸爸给我的。他借我戴。”关轸看见他手中的金质怀表,眼里泪光闪动。“你记得?”

  “只有……一点点。”他握紧掌心的怀表,彷拂它能赐予他力量和信心。“可是我不记得这个地方,这间屋子。记忆……也只有一点点,很模糊。”他沮丧、挫折的摇摇头。“我不确定我是谁。”

  “你是关辂,哥,你回家来了。”关轸伸出手想握他的手,又收回去,把颤动的手握成拳贴在身侧。“我不知道。你……”他再度打量她全身,又摇摇头。“这好像是个奇怪的梦。”

  “这不是梦,”她轻声告诉他。“你回家了。你回来得正是时候。这个家需要你,哥。‘巨霆’需要你。”

  “‘巨霆’?”

  “我们关家的家族企业。一直以来都是爸全心全力的支撑着它,壮大它,防着不让……一些人破坏、瓦解它。现在他们等不及了,他们害怕,因为他们找不到我……他们找不到你,又无法逼爸把他们要的东西给他们,而你将会是继爸之后,出来阻挡他们财路的人。他们无路可走了,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爸和你都杀了。”他困惑地看着她。“你是说有人要杀我?”

  她怆然一笑。“他们已经做了。”

  “做……什么?”

  “杀你。除掉关辂。对他们而言,关辂已经死了。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们杀的不是关辂。”

  “他们杀错了人?”

  “不,他们没有杀错人,凶手杀的那个人的确是关辂,一个关辂的替身。”他皱紧双眉思考,接着震惊地弹开眉峰,“你……”他猛退一大步,背抵上了门。“你是说……你……”她苍白的脸浮上奇异的凄然夹着安然的微笑。“没有关系,哥。你还活着,这是最重要的。”他眼睛张得大大的瞪着她。“你是……他们把你……他们杀了你?”他很轻地问,盯着她的眼神彷佛她会突然间变成另一种不是人类的形状。她点点头,表情变得冷漠、冷酷,漂亮的脸阴冷得教人浑身发毛。

  “你……你死了?”他仍然无法相信或把她看成女人。而且遽然间,她甚至不是人。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她又点点头。“不要怕……”

  他去抓门把,发现他的手掌是湿的,他的手在颤抖。“你是……是……鬼?”

  “你不用怕我,哥,我是来帮你的。”

  “不!”

  他不知道他喊的是不是很大声,是不是惊动、吵醒了屋里其他的人。他知道他必须离开这个地方,这个鬼。他终于开了门,半秒未停地拔足直奔过走廊,冲下回旋形楼梯,穿过大厅,一路跑出大门。他一直跑,一直跑,跑出大路好远,才扭头往后看。什么也没有。那个鬼没有追来,“云庐”也看不见了。他双手按着膝,半弯身,急促地喘着气,他因为跑得太急,呼吸几乎调整不回来,胸口有些窒闷。他的双腿发软打颤,脑部因缺氧而发晕。慢慢的,他在路边蹲下来。他离开六南村的家时,随身带着的简单包袱丢在“云庐”外面他露宿的墙边了。不过是几件换洗衣服,他不会回去拿了。他不会再回去“云庐”。他需要好好想一想,虽然现在他还不知道他要想些什么。

  曙光初露时,他张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路边打了一会儿盹。他揉揉眼睛站起来,望向通往“云庐”的路那头。他昨晚作了个好奇怪、好诡异的梦。他的胃咕噜咕噜地吵着。他摸出口袋里剩下的钱。他不能再迷迷糊糊待在“云庐”外面,思索如何寻他的身世之谜。他得去找份工作,找个住的地方。也许安顿一阵子后,他可以再回来看看。问题是,台北这么大,他不晓得他该往何处去,及他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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