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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他让她躺上床,他伏蹲在地旁边,从她的额头、鼻尖、嘴唇,一路顺着颈项吻下去。

  接下来,她所能做的,仅是用双手抱着他的头,十指伸进他柔软得出奇的头发里,急促地呼吸,喘息,直到她像一个终于游到海的尽头的泳者似的,躺着无力动弹。他又吻上她的嘴唇时,琬蝶尝到眼泪,她吃了一惊,捧着他的脸。

  “关辂?”

  他脸上有泪,眼中闪着泪光,但他的笑容是欢愉的,满足的。“谢谢你,琬蝶。”他沙哑低语。谢谢她?“什么?”

  他摇摇头,在她身边躺了下来,拉地入怀。“没事。让我抱着你。”

  不到一分钟,他便沉入睡眠中,身上仍穿着出门时的黑衣、黑裤。她在他怀里,一丝不挂。他睡了一会儿后,她轻轻挪移出他怀里,坐起来,看他。她其实不用担心吵醒他,他睡得好热,像要沉睡上一千年,以弥补他过去不足的睡眠般。她望着他,隐约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睡着的关辂没有丝毫男人的阳刚气,事实上,他全然松弛的睡容和睡姿 ── 弓着背,由着腿,她起来后,他原来搂着她的双臂,一只弯到头下枕着,一只轻轻握拳贴在脸旁边,这样子,好像个漂亮的小女孩。她伸手用手指轻拂他微乱的黑发,内心胀满爱意。

  怎么办呢?他的世界和她的是那么的不同。她交了论文,拿了学位后,便要回台湾了。她不可能真的和他水远过他们过去一个多月在一起的日子。以他的家庭背景,他父亲对他管束、约束之严厉,就算关辂要和她厮守终生,她也愿意放弃一切:家人、理想,一辈子陪在他身边,做个他需要的伴侣,他父亲也绝不会同意。忽然,睡梦中的关辂用力吸着气,喘息,好像他呼吸困难般,胸部急剧地起伏。“关辂。”琬蝶靠近他身边轻轻唤他。“醒醒,关辂。”

  他完全没有反应,没有动弹,嘴唇弯曲起来,呼吸更喘息。

  “关辂!”她这次声音大了些,推推他的肩膀。那里绷得紧紧的。“醒醒。”她稍用力些推他,摇他。“醒醒,关辂。”他蓦地张开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的脸色苍白,茫然的眼神一度集中在她脸上,然后转开,他坐了起来,直视前方,专注的样子好像他正前方有什么人站在那。“关辂?”她挪坐到他右前方。他脸上有些奇异的表情,像是激动、喜悦、热切。“关辂。”

  “他活着。”他喃喃,转向她,他对她又说一遍。“他活着,他没死。”琬蝶一头雾水。“谁?关辂,你在说谁?”

  “他活着。”没听见她似的,他又喃喃,兴奋地跳下床。“他活着。他活着。他没死。他没死。他活着”他大步走出卧室。琬蝶追到门口,发现自己仍未着寸缕,跑回床边,用最快的速度穿回衣服。关辂出去前狂乱的神情令她担心又有点害怕。关辂在客厅打电话。“凯文,立刻过来接我。不,我没事。我很好,好极了。直升机钥匙在书房右边第二层的第三本书后面。安排班机,我要回台湾,越快越好。”然后他指示凯文如何启开他设定的安全密码。放下电话,他转身看见琬蝶,伸臂用力紧紧搂她一下。“我自由了,琬蝶。他活着,他回家了,我自由了!”

  “什么……谁?”

  他放开她,走去哗地拉开所有的窗帘。凌晨不到四点,外面仍是沉暗一片,但是他站在窗子后面,双臂大张,欢迎灿烂的阳光般。接着他走到前门后面,在一个电子密码方盒上按了几个按钮,再把手掌贴在锁盒上面一块小小的四方萤幕上,手纹核对正确,大门“啪”地一声开了,关辂昂首阔步迈向外面,彷佛黑暗的夜是个光明的世界。琬蝶站在里面,看门外的他,忽然神智失常了似的立在前院中央,把头仰向后方,张开双臂伸向天空。“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是他!是他上次看到那个保镖不离身的年轻人没错。他不晓得在庆祝什么,看他样子很是开心。三更半夜不睡觉,天还没亮跑出来大吼大叫把他吵醒。小子,他心想,这可是你自找死路,我就送你开开心心上西天,我也好收工度假去。他举起擦得油亮,等候多时的枪,瞄准,扣扳机。

  听到枪声,琬蝶愣了一秒,才拔足跑出去。

  “关辂!”

  第二声枪响和她的喊声叠在一起。依然仰着头,被第二颗子弹震退了几步,关辂的身子以笔直的角度往后倒。琬蝶正好跑到他后面,她伸手接住他,但和他一起跌在地上。他半躺在坐在地上的她的怀里,胸前的血把他的黑衣染成暗紫色,腹部的血迅速朝裤子扩散。“关辂!关辂!”琬蝶哭喊,全身发抖。她抬头朝空无一人的周遭尖叫,“救命!来人呀!救命!谁帮帮忙打电话叫救护车啊!关辂!哦,关辂!”他的手抽动了一下,嘴巴像个受惊的孩子似地圆张着,茫然而困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般。“关辂,哦,关辂。”她战栗地哭泣,抚摸他的脸。“你要忍着,撑着,我去打电话。”他的手朝她抬了起来,胸口因他这一举臂,血喷了出来,溅到她的脸和身上,把她的白色衣服染红了。她接住他的手,握住。“我爱你。”他从喉咙挤出声音,对她微笑着。“我会水远爱你。”

  “我也会永远爱你。”她泣不成声。“我爱你,关辂。不要死,不要。支持着点,凯文他们快到了。我们会送你去医院。”他只带着同样的微笑,看着她,紧紧看着她,彷佛她会消失。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他快乐的笑容始终印在她心版上。

  台湾 台北

  关锦棠的猝然惨死震惊了商政两界。他一生耿介,为人正派,很受朝野达官名流敬重。他的财势也使得许多政坛显贵以能和他攀上交情为荣,所以他有不少权贵之交,而居然有人敢光天化日之下在他车子上安装炸弹,炸得他粉身碎骨。

  这件案子要是不能在短期内查个水落石出,许多人都将灰头土脸。

  但是这些他都不知道。他是行经一家商店,听到“关锦棠”的名字在电视新闻里一再重复,他停下来看,才知道关锦棠被炸死的消息。

  关锦棠位于阳明山的家宅,“云庐”,本来十分清静,从未有访客。关锦棠从来不把外面公事上的应酬带回家,与他相交的人都知道,他的爱妻玉体欠佳,怕吵,不论任何人,所有到他家拜访的提议,他向来一概婉拒。他死后,“云庐”设起灵堂,来悼祭的人络绎不绝,除了想看看他坚拒访客的家到底什么样子,更好奇地想一睹据说曾是台大校花,生得胜似西施,赛过貂蝉的关夫人的卢山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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