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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唐小姐。”他的手朝沙发一挥。

  沙发柔软舒适若席梦思。琬蝶仅把臀挨着边缘,坐得腰杆挺直。她知道经过自搭错车起的一连串延误──和错误,她的工作反正肯定是报销了。如今她若能平安全身而退,离开这个悬秘的地方,这些显然势力庞大的人,她就要暗庆三生有幸了。他在她面前坐下,叠起双腿,双臂成大字形搭在沙发背上,一双盯着她的黑眼睛深不可测。“你还是学生吧,唐小姐?”

  琬蝶看看自己的白色针织上衣,蓝褶裙。这是她最像样的外出服,平常她都穿T恤或衬衫和牛仔裤。“我在耶鲁。”她回道。她没有炫耀的意思,虽然耶鲁系的中国学生寥寥可数。她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说谎。

  他扬了扬眉,她还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她不知道,总之,她绝没料到他会说,“这么说,还是学妹了。”他的冷漠减了几分。

  “从新哈芬市到纽约来上班,路程相当远,你毕业了吗? ”

  “没有,还不算毕业,我正在写论文。”

  他点点头,明了了她何以有较多时间老远来纽约打工。“公司通知你来面试是个行政上的错误。我向你道歉。”

  他向她道歉?琬蝶一阵迷惑。

  “你是中国人,又还只是名学生。公司就算用你当临时雇员也是违法的。”

  “我是有人介绍的。我是说,推荐。虽然他最初告诉我不能保证一定成。”他又挑起眉肖。“这人在‘关氏电脑’? ”

  琬蝶的“是”到了舌尖,突然想起他刚才命令开除寄发通知函的人,她迟钝地恍悟。“你是‘关氏’的老板。 ”

  “不完全是。”

  “你不能开除那个人。”琬蝶站了起来。她满心歉疚。“我是说,关先生,请你不要开除通知我的人。”

  “为什么?”他坐姿、表情不变,往上斜看着她。

  “因为不管这人是谁,是男是女,这个人只是做别人交代或请他或她帮忙的事。或许正如你所说,用我是违法的,可是……你可以给这个人一个警告,一些小小的处分。开除,你不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了吗?”

  “你应该去报到的地方是十二楼的行政办公室。”

  “那不表示……”瑰蝶顿住。十二楼。她的通知函上打的是十三楼。因此她会误闯进她不该到的地方。“关氏”老板在“关氏”办公大楼里的私人住处。因此他看了通知函那么生气。而此刻琬蝶为他处置的方式和理由,莫名地生起无名火。“你生气是因为我闯进了你的私人殿堂。这里如果这么神圣不可侵,你该在太平门外挂个‘闲人勿进,内有杀手’的牌子!”

  她正说着,金发男人回来了,听到她最后的一句话,他瞪她的表情好像她是个胆大包天的疯子。

  他的老板倒是一反之前的冷峻,露出趣味的眼神。

  “门口没那个牌子,因为我屋里没有杀手。”金发男人很快把瞪着她的目光调向他老板,满脸的惊讶。

  “凯文,这位是唐小姐。麻烦你给我们倒两杯……”他暂停,向琬蝶询问,“你喝咖啡还是茶?我有碧螺春,台湾来的。新种春荼。”

  琬蝶不懂茶,倒是教他的前后判若两人弄得一头雾水。尤其他变和气且几乎友善,是在她对他干冒大不敬之后。

  “咖啡就好,谢谢。”她的火气如来时一般莫名所以的消失。

  “喝茶吧。”他却代她改变主意,向凯文用英文说道:“把我的荼具和茶罐准备好,我们喝茶。”叫凯文的金发男人明显的和她一样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走开的短短时间内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依令走开了。“我生气,”像中间不曾被打断般,关老板继续说道:“是的,是因为你闯了进来。那不是你的错,可是假如你进来的时候我正好不在,或我在里面,没有看见你,先看见你的是,嗯,像你说的,我的杀手,你现在不会站在这,为那个打字失误的人仗义执言了,唐小姐。”

  “你的人会对我如何?就地枪决?这里还是个法治的国家吧。”

  他没理会她的讽刺。“你会被带到警察局。只要‘偷窃’一项罪名,唐小姐,你的学业及一切都毁了。 ”

  “我皮包里的通知函可以证明我的清白和无辜。”才说完,她已自他的表情悟到自己多么天真。“你的人会在给我戴上任何莫须有罪名之前,先把它拿走,销毁。”

  “他们负有保护我的责任。”他站起来,结束这段谈话。“请到后面用荼吧,唐小姐,算是向刚才让你受惊吓表示点歉意。”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这些有钱有势的人简直岂有此理。

  “不敢当。”她冷冷回他。“是我擅闯了贵宝殿,该道歉的是我。不过我一开始就说过对不起了。可惜我无法知道打我这封通知函的人是谁,我欠这个人更深的歉意。话说回来,不再在‘关氏’上班,或者是这人的福气也说不定。你放心,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来过这,拜见过关大帝。我很珍惜我这微不足道的卑微小命,幸会。”她转身就走,他没叫住她,也没出声说一句话。到了门边,琬蝶气犹未平,扭头丢下另一句话。“很遗憾你也是中国人。”

  影片放完了,室内余下放映机空转的沙沙声,他沉在高背椅里,仍笔直盯着前方的白色布幕。事实上,他闭着眼睛都能比放映机更清晰地重复胶片内容。他已经看了千百遍,看不厌也看不倦。越看他越沉溺在痛苦的挣扎中。

  唐琬蝶的生活很单纯。她花很多时间在图书馆,做研究,看书,搜集资料。她是个相当优秀的学生。也很活跃。她曾在校庆晚会舞台剧中扮演马克白的情人,当晚现场观众席中有记者,第二天报上就登了一篇盛赞她演技的短评。有电影导演找过她,她谢绝了对方的邀请,专心念她的书。她曾是辩论社主辩人,在英文诗歌朗诵比赛里连连拔头筹。她的一篇“爱伦坡诗论”引起许多文学界知名人士的注目。她在耶鲁的第二年有个男朋友,是高她一届的诗论社高材生,一名英俊的金发青年。交往一年后,这段恋情无疾而终,从此她身边未再出现护花使者。发生了什么事?那小子负了她?伤了她的心?她很年轻,充满自信和活力。她很漂亮,尤其那对闪着智慧光芒的明眸。漂亮,聪慧,反应灵敏,而且善良,充满勇气和胆识。

  那天,换了任何其他女孩、女人,早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她却大声为一个她不认识,且因为犯了错误几乎置她于险境的人求情。他对她说那些话,并非恫喝。凯文或马丁任何之一先发现她,她就完了。在他知觉之前,唐琬蝶已进入了他的生命。自那天见到她,她走之后,她的倩影,她生气的样子,她最后倨傲的姿态,日日在他脑海萦迥,夜夜入他的梦中。那些梦有些旖旎醉人,有些……几乎是诡异的。他梦见自己变成了唐琬蝶,一个男人渴望,女人羡慕、嫉妒却又忍不住的拿她当偶像崇拜、模仿的女人。在他梦里,唐琬蝶──或他化成她的化身──一面是个高雅、可望不可及的形像,另一面则奔放而赤裸裸地泄出旁人看不见的热情。他梦中的唐琬蝶,和他自己,如一道激狂的热流,燃烧的烈焰。当他午夜梦回,汗浸湿了枕头和床单,他呼吸喘急地躺着,像躺在尚未苏醒的欲望洪流中,全身涨满无法满足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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