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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一年后,有财病殁,树白娘年老体弱,一人照顾树白深感力不从心。于是顾会卿推荐刚从教会所办的护士班毕业的年轻姑娘王竹茵来到方家。起先树白并未注意这个文静瘦弱的姑娘。但不到一年,竹茵善良温婉的秉性,耐心体贴的态度把树白冰冷的心感动了。他的病开始有起色,并渐渐萌生对竹茵的爱意。而竹茵也为他的热诚与才华所动,报以更多的爱抚温存。痴心的树白,从此把昔日对方丹一腔炽热的爱统统转移到竹茵身上。树白娘和顾会卿两个眼看因为竹茵,使树白身体康复,重新鼓起生活勇气,都由衷地高兴。

  文健方丹去巴黎转眼三年多。一日,方汝亭突然中风,经过抢救,虽未死去,但已半瘫。他令文健夫妇速速回国。

  某天,他把顾会卿叫到病床前,口齿不清但却直截了当地说:“我女儿女婿快要回来,他们年轻,又久在国外,只信西医,寒舍拟另请家庭医生,”他又指指自己沈边的一个蓝布小包,“先生老家在苏州,这点钱不成敬意,请到乡下置所房子,安度晚年吧。”

  顾会卿心中明镜也似;有财已死,如今知晓方丹先孕后婚内情的,只有自己。方汝亭不想让他和丁文健接触,而要辞退他。他从枕边拿起那个小包,好沉!打开一看,竟是亮晃晃十根金条。这是一笔重金,是汝亭用来封住他嘴的。

  顾会卿即日告辞而去,回到东山岛摒绝世事,优游终岁。一晃二十多年,星移斗转,沧海桑田,王竹茵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白蕙听顾会卿追溯丁、方两家往事,犹如在听一篇传奇故事。她现在明白了西平身世之谜,原来他确是树白之子而与丁文健无关。也知道了母亲曾与树白相爱而自己竟是出生于此地。但何以丁文健要说自己是他女儿?她忍不住问了顾老先生。

  “姑娘你听我说。我回苏州乡下大约一年多工夫,一天晚上,你母亲突然来到这里。当时已是暖春时节,衣着不厚,因此我一眼便看出她已怀孕。我和老伴恭喜她结婚有喜,谁知她却痛哭失声。后来,她才详细告知,在我离开方府之后的种种事情。

  “丁文健夫妇带着儿子回来,那小男孩西平十分可爱,人人喜欢,竹茵也常常抱他,逗他玩。

  有一天她看到树白娘抱着这孩子在屋里偷偷抹泪,一边亲吻着孩子,一边不断念叨:“我的好孙孙,亲孙孙。”那神情是既疼爱又伤心。竹茵感到非常奇怪。

  这时树白娘也看到了竹茵,便招手叫她过去,抹着泪说:“竹茵,我早就想告诉你一件事,你将来是要做我儿媳妇的,这事我不想瞒你。你只知树白得病为的是一个女人,可知这女人是哪一个?就是方家小姐。瞧,我手里这孩子其实是树白的。方小姐嫁给现在的姑爷的时候,已经怀了他。这些我和树白原来都不知道,我老头子临死时才告诉我一人,树白到现在还蒙在鼓里。我现在告诉你,你不会嫌弃树白吧?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才十七岁,哪掌得住方家小姐的勾引啊!”

  “竹茵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听了这话非但没有嫌弃树白,反而更同情他,也同情方丹现在的丈夫丁文健。方汝亭死后,方丹携子去南洋,文健常困苦闷而酗酒,有一晚,竹茵上前规劝,却换来丁文健的暴行,致使她怀孕……”

  顾会卿摇着头,简略地讲述了那个雨夜的故事。然后对白蕙说;“我知道你妈妈面临生育,无处可去,来投奔我。我把她留下了,一个月后,她就生下了你。她说,她要让你姓白。我知道她还忘不了树白。满月后不久,她就执意要带着你走。我们留也留不住。我老伴关照她今后常与我们联系,她点头答应。但我知道,她不会的,她怕我们要接济她。果然,她去上海后,改掉名字,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白蕙趴在桌上嘤嘤地哭了,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妈妈,可怜的妈妈!”

  “太太,您早。”侍女阿红轻手轻脚地走进方丹的卧室,朝方丹的大床打一声招呼。如果太太有什么事,这时就会把她叫过来吩咐。没有,她就再退出去,在外面等候传唤。

  方丹早就醒了,但不想起床。猩红的鸭绒被那头,高高的软枕上,一头乌云自由而零乱地披散着,一股淡淡的烟雾正从那里袅袅升起。她正躺在床上抽烟呢。

  这些天来,方丹深深感到精神不济。健美操早已不做,外出应酬也基本取消,连三顿饭都懒得下楼去吃。每天不知在想些什么,老是神思不属的样子。

  这个一向要强的女人,被接踵而来的变故击倒了。

  如果说,西平的出走还没有使她完全丧失生之意趣,她还硬挺着,希望着总有一天儿子会回来,那么几天前树白的突然失踪,可以说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那天,当阿根老头跌跌冲冲地前来报告,说他已找遍了他们居住的小灰楼和丁公馆的旮旮旯旯,到处不见树白的影子时,方丹一下子几乎要昏过去,幸好阿红眼尖手快,把她换坐在一张椅子上。

  几天来,她不知打了多少电话,不知发过多少脾气,她动用一切所能应用的手段,可是,树白竟象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讯。

  方丹这次是真的垮下来了。丁文健急得团团转,林达海又找不着——他家里说,他有事到外地去了。等他回来就叫他去丁公馆。丁文健只好自己守着她。

  偏偏方丹又不要他在旁边。她让文健照旧去公司。文健不去,她竟歇斯底里地大发脾气。就连她最宠信的阿红,这两天也不知冤枉地挨过多少骂。

  有时候她一整天也不起床,不是昏睡,就是吞云吐雾。她可以一连几个钟头一支又一支地抽烟,并且睁大眼睛,凝视着龙蛇般变幻着升腾着的烟雾,仿佛这其中有什么奥秘,仿佛从中可以参透使她困惑的人生难题。

  别人也许不怎么了解,她自己却是再清楚不过:她的心,这辈子只给过两个人,偏偏这两个人都弃她而去了。她的心怎能不因此而被撕得粉碎!

  “难道这就是命运的报复?难道这就是我应得的报应?”她真想跳起来责问至高无上的上帝,当然实际上她并没有动。

  她似乎看到自己喷吐的袅袅烟雾,慢慢地变幻着,终于凝聚成一张她极熟悉的脸。是的,那是她如梦的大眼睛,那是她小小的弯弯的嘴角。现在这嘴角下垂着,显出一副哭腔。喂,你还哭什么,树白和西平都走了,我已经一无所有,你该高兴了。哦,竹茵,这一切是不是你在冥冥中的唆使和安排?原来你阴魂不散,你不肯放过我,你要报复。

  可是,二十年前的事,能怪我吗?我不该保卫我心灵中最宝贵的那片爱情吗?……那是在方丹带着西平,在南洋的姑母家住了半年多回家之后。

  一个皎月当空的夜,方丹睡不着。与树白分离四年,刚从巴黎回来的她,曾带着与当年同样的热情,扑向树白,但树白却冷漠地拒绝了她,这使她伤心。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树白的病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严重,甚至可以说已基本恢复正常。但这次从南洋回来,情况却不同,她去看了树白几次,发现他心情烦躁,容易激动、似乎有重犯旧病的征兆,这使方丹心中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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