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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清云躺在她的病榻上,静静地听着床头柜上那小闹钟清脆的走动声。床头灯幽幽的光照着她蓬松的鬓发和苍白瘦削的脸。

  “唉——”,她慢慢翻了个身,忍不住轻声自语道:“快十点钟了,阿蕙她怎么还没回来?”

  屋里屋外都静极了。周围鳞次栉比的幢幢楼房,早就陆续熄了灯,喧嚣了一天的南市新民里此刻大部分人家已经进入了睡乡。只有吴清云,人虽躺在床上,思绪却飞得那么渺远……

  十五年前,她带着阿蕙住进新民里这假三层的低矮房子时,小阿蕙还只有四岁多。那天当小阿蕙迈着两条小腿跟她艰难地爬上那狭窄陡直的楼梯,置身于这间萧然四壁的顶楼之中,竟是那样快活。小阿蕙拍着手四处奔跑,四处张望,令人不能不想起春日枝头上下跳跃啼鸣的小鸟。

  呵,这个令人疼爱的孩子!对于吴清云来说,阿蕙是多么的宝贵!吴清云永远不会忘记阿蕙出生时自己经受的剧痛和那一身身的冷汗。可是那时自己哭了吗?喊了吗?呼救了吗?没有,全没有,那时只感到绝望,感到孤独,感到自己快要死了!但吴清云的脾气是:咬紧牙关。一晃快二十年了,真是往事如烟……

  楼梯有响动,清云知道,那是亭子间的孟家好婆,不知她又到楼下去做什么去了。

  孟家好婆真是个菩萨心肠,对待清云就象自己的女儿,十五年来,她给予清云母女的照顾简直说都说不清。阿蕙小时候的事情不用说了,这半年来,清云病倒在床,偏偏阿蕙又在上大学,除周末外,每天在校住读,是好婆挑起了照顾清云的担子。买菜、煮饭、煎药、洗衣,一揽子家务几乎全包了。最近几个月,清云不再上街,干脆把每月家用钱一总交给好婆,一切由她代办。好婆也很乐意,服侍清云更尽心了。实际上,清云每月从银行支领的那点利息数目很小,好婆时不时就得贴她们一点。可当清云询问时,她却从来不说,总是讲“钱够用了,你放心养你的病!”好婆的儿子在定海的捕捞公司干活,已在那里安了家,平时不到上海来,只在送鱼到上海十六铺时抽空来看看老娘。这不,放在清云家方桌上的那碗煎带鱼,就是他昨天特意送来的。好婆哪里舍得独自享用,她知道阿蕙星期六要回家,便挑那最大最鲜亮的烧了一碗端来。

  “清云,你睡着了吗?”孟家好婆拎了一铜吊水,推开清云的房门,轻轻地问。

  “没有,好婆。你还没睡?”

  好婆一面把桌上的两只热水瓶灌满,一面问:“要喝水吗?”

  “不喝,好婆,谢谢你!你去睡吧。”

  “不,我再到弄堂回去看看,阿蕙这丫头该回来了吧!”

  “唉——”,清云不觉又唉了一声。

  好婆连忙劝她:“你不要急,下午我打过电话,学堂里说有事,回来是要晚点的。”说着拎着铜吊,轻轻关上房门,下楼去了。

  白蕙刚走进新民里,就看见孟家好婆站在弄堂口那盏昏暗的路灯下。一见白蕙,孟家好婆顿了顿脚,说:“啊呀,我的好姑娘,你总算回来了!你妈妈都急死了,我只好骗她说,给学堂打过电话,说是今天有事,你要晚回来。你记住了,不要拆穿西洋镜啊!”

  原来白蕙在外面做家庭教师是瞒着清云的,只有好婆知道。

  白蕙一边点头,一边说:“好婆,真谢谢你,我知道。”

  “你快走吧,别等我。”孟家好婆早年缠过小脚,虽然后来放了,还是走不快,所以催促白蕙先走。

  白蕙用钥匙开了楼下的门,轻手轻脚跑上三层楼,还没推开房门,就听到妈妈的叫声:“阿蕙、阿蕙,是你回来了吗?”

  “妈妈,是我”,白蕙快步走到清云床边,柔声地问:“你没睡着?”

  “你还没回来,我哪能睡得着?”清云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白蕙,白蕙赶紧就势坐在妈妈身边。

  白蕙关切地注视着妈妈的脸,妈妈那双充满忧愁和慈祥的眼。她突然想起,安德利亚神父有一次曾指着她的眼睛问:“小白蕙,你小小年纪,眼睛里哪来那么多忧愁?”当时,她被问得莫名其妙。今天,在妈妈的眼睛里仿佛找到了答案。孟家好婆不是常说吗:“阿蕙啊,眼睛、鼻子、嘴,跟她妈长得简直一模一样,特别是眼睛,活脱似的!”

  “阿蕙,你身上冷吧?”妈妈温暖的手稍稍用力捏一捏她的手,问。

  “不冷……”

  “不冷怎么手冰凉的?”

  “人家刚从外面回来嘛!”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哦,晚饭后学校读书会有一个活动,后来又跟几个同学聊了会天……”

  楼梯上响起了孟家好婆的脚步声。

  “孟家好婆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是的。”

  “妈妈,这几天你都好吗?药都按时服了吗?”白蕙伸手摸摸清云的额头,额头上有一层细细的汗。她帮妈妈顺了顺头发,仔细端详了一会,突然笑着说:“妈妈,你真漂亮,真的!”

  清云不禁笑出声来,“傻孩子,妈妈又老又病,还说什么漂亮!”

  白蕙认真地坚持道:“不,妈妈,真的,我说的是真话!”

  “傻话!好了,你快去洗洗。要不要吃点饼干点心?时间不早,快准备睡觉吧。明天你该到银行去一趟,把这个月的钱领出来交给好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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