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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他不答,过了很久,“桑筱,记不记得十几年前在一个街口,你发现俞定邦的身影,跑过来对他说,‘伯伯,那边有个老人家很可怜,可是,我忘了带钱。’”

  我茫然地看着他。我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那个时候的俞定邦,跟我爸爸在车里,我就坐在后排,感觉得到空气中那一丝丝略带诡谲跟紧张的气氛。就在前一天晚上,我听见爸爸压低嗓音跟妈妈说话,‘走私……’、‘小心点,应该没关系……’

  “我看到你趴在车窗上,眼巴巴地看着他,可是,他没空理会你,他甚至不看你,手中紧握着那卷画轴,略带紧张而粗暴地,‘去去去!’

  “你大概十岁,又瘦又小。我看到你咬着嘴唇,一言不发退了回去。隔了一天,我又看到你站在那个街口,往那个看上去穷困潦倒的老头手里塞钱。你大概不知道,那是一个比你富有得多的职业乞丐。

  “后来……” 他停了下来,转身看我,“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我曾经搜遍记忆,没有任何印象。

  他不语,过了很久,淡淡地道:“俞桑筱。”他的口气跟表情都很平静,可是我知道,他是真的恼了。果然,他又开口了:“我以为,我娶了你,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从枕头上转过身去看他。他背对着我。

  从一开始,他就是这个姿势。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他只是不理睬我。

  “我娶了你,就是最好的回答。”

  这句话之后,他再也没理过我。

  我有些惶恐,惴惴不安。我就像一头永远跟自己较劲的驴子,走了半天,才发现原来前头挂着的那根胡萝卜可能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虚幻。

  我尽管自私凉薄,但不愿虚伪。我咬唇,有些怯怯地伸出手去摇他,“龙斐陌,你……饿不饿?”

  他仍然不吭声。

  我沉默片刻,有些讪讪地把手缩了回来,就着月光摸索着我的手机,随即悄悄起床,蹑手蹑脚走到门前,伸手去拉门把手。

  一只手悄无声息覆上我的,我回眸,看到他的表情有些不悦地道:“干什么去?”

  我嗫嚅着:“……给……乔楦……打个电话。”否则她会骂惨我重色轻友。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突然间,就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太多错事。”他握住我的手,“走吧。”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健硕高大的,目测足有200斤上下的青年白人男子。他热情万分地上来招呼龙斐陌:“嗨,哥们儿,好久不见!”

  居然是字正腔圆的卷舌京片子。

  我再呆。

  我看向四周,大红灯笼高悬四周,中式屏风,中式餐桌餐椅,《好一朵茉莉花》的音乐轻柔舒缓,东方面孔的男女侍者,如果不是满坑满谷的老外跟不时听到的听不懂的外国话,我真以为是在中国哪个大中城市。

  收银台后面一个约莫四十岁,面貌普通而娴雅的中年妇女走上前来,微笑,一口好听的普通话:“你好,我是沈玫。”

  我松了一口气,啊,同胞。

  然后,那个热情过度的男子走了过来,一把亲热地搂住她,“嗨,给你介绍一下,我太太。”

  我又是一呆。

  他看向龙斐陌,指指我,掩饰不住满脸的好奇,“龙,她是……”

  龙斐陌瞥了我一眼,“我中学同学,约瑟夫,这家餐馆的老板。”然后,轻描淡写地道,“我太太。”

  两人毫不掩饰膨胀的好奇心,眼睛自此滴溜溜地就没有离开过我。

  我被他们瞧得手足无措,只能尴尬地道:“伦敦的街道很干净。”

  约瑟夫一愣,“so what? ”

  我摸摸自己的脸,有些懊恼,“所以我脸上应该不可能有灰。”

  两人对视而笑。撇开外表上的年龄差距不谈,两人给人感觉还是很登对的,看上去感情也不错。

  龙斐陌向后看了看,“那个小子呢?”

  约瑟夫大笑,“知道你要来,到后面指挥晚餐去了!”

  吃完饭,我被沈玫引至一间幽静的休息室,她一边向我介绍:“我新近隔出的一间茶室。”一边冲着亦步亦趋跟着我们的小不点儿轻斥道,“你总跟在后面干什么?”

  黑发碧眼,可爱得如同小天使的小约瑟夫一只手指含在嘴里,另一只手不屈不挠地指着我,气鼓鼓地道:“我要她,把她给我,把她给我!”

  约瑟夫一把就捞走了他,跟龙斐陌一路走远。

  沈玫冲我笑笑,“他在吃你的醋。”她为我泡茶,“他是斐陌唯一的干儿子。”

  我看着那个不断挣扎的小小背影,“他很可爱。”

  她递茶给我,并不掩饰满眼的骄傲和自豪,“是。只是如果没有斐陌,就不会有他。”她看看我,“你一定很奇怪我跟约瑟夫怎么会年龄相差那么多。”

  我有点尴尬。

  她不以为意,“我在国内的时候,结过一次婚,后来,丈夫有外遇,再后来,离婚,出国,开餐馆,约瑟夫来打工,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有点腼腆的高中生。”她笑了笑,“他考上大学之后,经常来回跑,我怕影响他学习,给他介绍离学校更近一些的餐馆,他还是几乎每天都来,拿我的话当耳边风。”

  我笑了笑。老外也含蓄。

  她的眼神因回忆而充满神采,“约瑟夫小我十多岁,而且,临出国的时候,我向父母保证,不在国外结婚,最起码,绝对不找老外,可是,约瑟夫竟然让我一再破例。”她浅浅一笑,“很枯燥的故事,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我明白她说这番话的用意。果然,她喝了一口茶,“后来,我怀孕了,可那段时间的餐馆经营不善,房东不断要挟提租,临产时,我们买不起车,半夜里斐陌送我们去医院,结果小家伙又不争气,难产,生下来之后我的身体差到极点,是斐陌借钱给我们渡过难关。”她看着我,认真地道,“很烂俗的一句话是吧——我跟约瑟夫一辈子都会感激他。”

  我低头,不置一词。

  她打量着我,“难得斐陌还这么正常,害我跟约瑟夫一直担心他鳏寡终身。并且,如果我说,我跟约瑟夫以为能跟斐陌坐在这里的会另有其人,你会不会生气?”她不待我回答,旋即开口,“我们很高兴,只是,”她微笑,“小约瑟夫恐怕要伤心了。”

  Why?我睁大眼睛。

  她好心解释:“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地得到斐陌青睐的那个人,并以此为自豪。”

  我想起那个无限哀怨的眼神,再想起龙斐陌平素的扑克脸,不禁莞尔。

  我一直在笑。

  或许,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些天来,我从来没这么心情好过。

  深夜,我困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偏偏还有人继承沈玫的衣钵,拉着我聊天:“她跟你都说了些什么,要那么久?”

  我尽管累得迷迷糊糊,还是敏感到他难得的好心情和些微试探。

  我哼了一声,不回答。

  他注视着我,耐心静等。

  我跟周公合在一起也耗不过他,只得悻悻地,偏不如他的意,“说你很古怪。”

  沈玫跟我拉拉杂杂说了整整一个晚上,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我不了解的另一面。我不笨,知道说客这两个字怎么写。

  “还有呢?”话音里笑意渐浓。这个人,古里古怪的,精神好得出奇。

  我的头已经点得如小鸡啄米,“还有……”我努力积聚所有的注意力,几乎恼得要呻吟起来,“龙斐陌,你好像忘了付钱。”

  我再次站到了那层木楼上。

  脚下是摇摇欲坠的木板,眼前是浓浓的沉黯和斑驳的墙面,窗外是车水马龙的一派景象。龙斐陌看了我一眼,“这一层三间房,包括那间画室,都被她买了下来,我想,你会在临走前希望能好好看一下。”他打量了一下,“还有,从她一直委托老太太代管看来,应该料想到你终有一天会来,桑筱,你要有心理准备,怎么处置这层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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