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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江橙朵低头沉默了好久,好久,才抬起头来,断断续续地说:“其实也不是一个什么具体的事件……就是说,我的身体里可能流淌着一些破坏的因子。张老师您别吃惊,我说的是真的,在初中的时候,我曾经跟差不多全校的老师都搞僵了关系,我总喜欢跟他们作对,我讨厌他们强势的欺压,我永远没有办法服从他们。小学时候,我的成绩非常好,可是一进了初中,当我面对那些没有办法尊重的老师们的时候,我开始逃学,开始在上课的时间看港台小说,开始在老师的背后取外号……总之,那段日子真是可怕,仿佛是敌与兵的游戏,我从不躲,我总是勇敢面对。您看,张老师,我并不是一个懦弱的人。”

  班主任点点头,示意江橙朵继续说下去。

  江橙朵眼睛有些发红,强迫进入讨厌的回忆,令她熟悉的那种委屈再次涌了上来,把她紧紧地包围起来。

  “我也曾经想过改变自己,做一个听话乖巧的学生,可是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妥协,因为我压抑不了自己,我的身体里面一直有一个小魔鬼,它常常是沉睡的,但是那几年它一直醒着,它告诉我,不要妥协,不要妥协,要战斗,无论代价是什么。张老师,也许您不信,我因为无法与老师沟通,甚至想过中途退学,如果不是父母极力地阻挠,和我真的没有办法摆脱世俗的道德标准的话,我那时候疯狂地盼望升入高中,改变环境,我将会把我所有的锋芒和叛逆都收藏起来,我觉得换一个环境,一切重来,才是对自己的唯一拯救,再继续下去,我就要把自己给毁了。”

  “我不太明白……怎么会搞得那样糟糕?”

  “我也不明白。我刚刚升入初中的时候,是带着无数的新奇和希望的,仅仅半年后,我就改变了。我初中的班主任,一个刚刚从外语学院毕业的英语老师,二十四岁吧,样子很斯文,但是她非常喜欢体罚学生。自习的时候,她会安插一些眼线偷偷记录说话的人,不管是借笔记还是聊天,一律都记录下来,然后交到她那里,她会在每天下午的放学之前,把那些名单上的人叫到办公室,关起门来,扇耳光。”

  “是吗?有这样的事情?”班主任吓了一跳。

  江橙朵说:“是的,几乎班里多数活泼一些的同学都挨过她的巴掌。她看上去是一个多么娴静、多么温婉的老师啊,入学分班的时候,我们都曾经为拥有这样一个美丽的老师而庆幸过。没有想到,这么快,我们就不幸成为她发泄私欲的对象——对不起,我一直认为她是以此为快乐的,以随意扇学生的耳光为快乐。最可怕的一次,她把一个非常内向非常老实的女生的脸扇成了紫红色,那个女生出办公室的时候,整个脸都是肿胀的淤血,您能想象吗?仅仅因为她在自习课上说了一句话?不但如此,她还习惯于讽刺和挖苦,那个被扇肿脸的女孩子,她的成绩一直不好,虽然她很努力、很认真,可她的成绩总是倒数,我们的班主任曾经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她是智障,是泥胎,说看到她就想到了白痴这个词,并让他们都喊她白痴。这个女生后来企图自杀过,被送去了医院,出院之后,就变成了自闭症患者,一句话都不再说了。”

  “这个女生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退学了,送去另外一个城市去疗养,然后跟一个老师学钢琴,现在在念一所音乐学校。”

  班主任叹了口气说:“每个人的特长和优势都不一样,以后要走的道路也不同。成绩未必能够说明一切。”

  “我想,她之所以那样疯狂地打我们,不一定是为了我们将来可以成材吧?我一直感觉她是一个神经病——当然,我这么说老师是不对的,但是至少,她是有心理问题的。后来她不断地制造一些暴力事件,据说有一次她把一个女生的耳膜打破,还有一次听说她把一个男生打哭……总之,您知道吗?我们就是在这种可怕的环境中度过我们原本应该特别快乐的少年时代的。”

  “你也挨过打吗?”

  江橙朵点点头说:“开始的时候,我总会被记录到名单上,然后被叫到办公室里去挨耳光,不过她打我没有那么狠毒过,因为当时我的成绩在班里是很不错的,她对我没有那种‘看这个讨厌的白痴’的恨意,只有表现威严的意思吧?她可能没有想到她的行为触发了我心底深处极大的正义和叛逆组成的强大力量,我开始故意跟她作对。我几乎每天都让自己上名单,然后去她的办公室,面对她的耳光我也从来不畏惧。甚至后来我开始公开挑衅,我不光自习说话,我上课也说话,尤其是她的课,只要她讲课,我就在底下讲话,什么都说,有时候甚至唱歌,总之,我要挑战她。她先是公然辱骂我,您能想到的最恶劣的话她都在我身上用过,然后她拿我没有办法,每次上她的课,她都让我拿着课本在教室门口罚站,接着,她觉得这样不过瘾,她命令我在她的课上拿凳子蹲在前面听她讲课,并且还要我回答问题。总之,所有能够想到的践踏我尊严的办法她都对我用过,我后期也不再对她有什么幻想,不光是公开与她作对,甚至扎她的自行车轮胎,给她衬衫上甩钢笔水,在黑板上画她的丑陋的肖像,下课的时候故意在她面前晃,指桑骂槐地侮辱她……她多次把我叫到校长室去要校长开除我,校长还是好的,他总是劝她为我着想,说她太年轻,为了一时的冲动很可能会毁掉我的前途等等吧,最后我们俩的矛盾实在没有办法调解,校长出面为我调了班。”

  “新的班主任怎么样?”

  “一丘之貉。不值得一提。当时在班里不光是我,很多同学都用弱小的身体开始了跟老师们的斗争,我想,很多年后,这些备受伤害的同学们,在心灵上,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残缺,至少不会拥有何洋那样健康自信的微笑。”

  班主任叹了一口气,说:“原来如此,江橙朵。我没有想到你曾经历过那么可怕的一段时光,难怪你总是下意识地自我保护。其实世界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可怕,有很多人喜欢你、欣赏你,你的才华也有很多人认同,你看,你的广播节目受到了广泛的好评,你被选中主持那么重要的校庆晚会……这些,都是你应该值得骄傲的。”

  江橙朵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流,她抽抽搭搭地说:“张老师,如果我当年能够遇到像您这样的老师,我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我曾经是个很热爱生活很热爱学习的人,如果不是有过那么可怕的经历,我一定会是一个优秀的学生。”

  “江橙朵,你现在在我心目中,一样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学生啊。”

  “我为了考上重点高中,申报了音乐生,可是我对于这样的称号非常反感,我不希望成为人群中另类的那一种,我希望跟周围的人都一样,安安静静地、平平稳稳地生活和学习。”

  “音乐生没什么不好,证明你除了学习之外,还有其他方面的优势,你是我们班的骄傲呢。”班主任努力地安慰着难得敞开心扉的江橙朵,递给她一盒面巾纸。

  “张老师,我向您保证,我一定会好好地学习,再也不逃课了。”

  “好了,快把眼泪擦干了,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最怕女孩子掉眼泪,你看,怎么你每次来我的办公室,都好像要哭上一鼻子。”

  江橙朵破涕为笑。

  “江橙朵,记住,你是很优秀的,要相信自己,过往所有不愉快的阴影,不要让它成为你现在生活的包袱,要学着扔掉一切不合适的东西,直到自己能够负担得了为止。”

  江橙朵点了点头,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眼泪还挂在脸上,班主任展开眉头笑了。

  厚厚的黄页电话册,江橙朵认真地一个一个号码查找。

  姓程的人原来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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