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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八


  然而皇帝终究活着从大东山上回来了,陈萍萍想寻的公道二字,也成了镜中花,水中影,他再也寻找不到第二次机会。

  “我要先把陈萍萍安排好。”范闲已经从先前的情绪中摆脱了出来,看着父亲轻声说道:“当年的老战友们,死的死,叛的叛,挣扎的还在挣扎。院长和您不同,他一直不甘心,所以这两年多的时间一直硬熬在京都里。”

  “如今你已经接了院长一职,看来陛下还是想给我们这些老家伙一条活路走。”范建温和笑道:“只要不出什么变故,陛下应该会放那条老狗出京,你不要担心。”

  范闲的心中涌起淡淡忧虑,却不知道这份忧虑从何而来,只是觉得事情应该不会这样顺利。在他原来的计划中,待陈萍萍和父亲都远离京都,他再一人在京都与皇帝陛下周旋。

  用东夷城的事情,拖住陛下的脚步两年,听其言,观其行,也不失为一个稳妥之举。

  看着范闲眉间的忧虑,范尚书皱眉问道:“京都里又有什么新的动静?”

  “还是和过往一年那般,都察院制衡监察院,贺宗纬如今风光得厉害。”范闲摇了摇头,说道:“最近京里除了孙敬修那边,没有出什么大事。”

  范尚书面色微凝,将前一段时间,京都府的事情问了一遍。他沉默思忖许久之后,忽然开口说道:“这件事情有古怪。”

  范闲微异,看着父亲,不知此话从何讲起。京都里的官场倾轧,与先前父子二人讨论的大事比较起来,明显是两个完全不同层级的事务,偏生父亲却如此郑重其事。

  “从都察院到门下中书,再到你接掌监察院。”范建冷声说道:“这是以前我们便曾经议论过的,陛下为自己身后庆国安排的格局。但是眼下东夷城那边还在谈判,北伐事宜根本还没有开始着手进行准备,陛下这一次的布局,明显太急了。”

  “他要扶贺宗纬上台制衡你,搞出这些事情……”范建摇了摇头,叹息道:“太急,太急。”

  范闲听明白了父亲的话,也陷入了沉思之中。确实如此,这两年多来,陛下似乎太过于急切地为庆国朝廷进行以后的安排,速度过于急进了些。

  一阵山风顺着没有关死的玻璃窗吹了进来,带来一股寒意,书房内的灯光忽明忽暗一阵,映得父子二人的面色有些变幻莫定。

  一阵压抑的沉默之后,范闲压低声音说道:“莫非陛下的身体有什么问题?”

  范建思考良久之后摇了摇头:“你在宫里的人比我多,甚至比陈萍萍还要多,如果你都没有收到风声,那就不是确事。”

  “可是陛下如果真的身体出了问题,也一定会瞒着。”范闲脸色沉重说道。

  “若是患病,总要太医院去治。”范建看着他说道:“只要在太医院里有留档,想必你就有能力看到。”

  “没有。”范闲摇了摇头,“这两年我一直很注意这方面,但宫里确实没有什么风声。”

  “如果陛下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却没有传召太医去诊治,那就只有一个原因。”范建坐直了身体,缓缓说道:“陛下身体出的问题,他心知肚明,根本不可能是太医能够治好的。”

  范闲心头微动,下意识说道:“难道霸道真气修到了王道境界,还是会有问题?”

  范建笑了摇了摇头,说道:“大宗师的境界,依理讲,寻常的毒物都无法侵入心脉,又能有什么问题?罢罢,也只是你我父子二人全无来由地胡乱猜测罢了,你可不能把这件事情当真。”

  范闲也笑了起来,说道:“那倒也是,不过我对于陛下当年是怎样跨过那个关口,修习王道卷非常感兴趣,只是可惜,陛下总说那个法子,我是用不成的,所以一直没有什么头绪。”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范建忽然问道。

  “去东夷城。”范闲怔了怔,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忽然问这句话。

  “关于无名功诀的事情,为父给不出任何意见。陛下究竟是不是练功练出了问题,你既然要去东夷城,总是有一个人可以问的。”范建平静地看着他,说道:“四顾剑马上就要死了,在他死之前,如果你能有所进益,将来也好自保。”

  范闲苦笑一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何其艰难,虽然在东夷城里,四顾剑已经倾囊相授,可是又能如何?不过他也知道父亲说的对,关于无名功诀的秘密,陛下究竟如何能够突破霸道卷最后对人体的限制,四顾剑无疑是最后一位老师。

  “希望四顾剑能给我一个比较好的答案。”范闲最后如此说道。

  §卷七 第六十九章 洒落人间的星光

  乳白色的雾气在山谷里慢慢蕴积,然而,东方海上的朝阳慢慢升起,辛苦地爬过无数座山,将温度与光线抛到了山坳中的山庄上空,让那些白雾慢慢淡去。

  似乎只是一瞬间,天便亮了。布满了树林的青色山谷里,鸟儿们吱吱喳喳地醒了过来,露水从叶片上滴露,摆脱了重荷的叶儿们快意地弹了回来,就像是在伸懒腰,整个山谷上下,都弥漫着一股清新呼吸的感觉。

  范闲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双眼,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昨天晚上和父亲谈得太久,睡得太晚,以至于竟然有些不适应。十家村里没有太多人知道他的到来,而且这个地方也没有什么仆役丫环之类的人物,所以当他推开木门,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微凉山风,看见脚下那盆热水时,不免有些意外。

  坐在门槛上,在热水盆里拧了两把毛巾,在脸上用力地擦拭了一番,直到将脸颊都擦得有些微红,他才感觉到了一种痛快。将毛巾扔回水盆,端着进了旁边的院子,示意看到自己的下属们噤声。

  ***

  整个晨间,范闲都在服侍父亲,端茶递水烹食捶背。重生二十年,多在澹州,京都事多,如今又是三年未见,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其实做得并不称职,所以难得今日在异国的山谷里,没有旁的事情可以烦心,他很认真地履行着一个儿子的职责。

  范尚书只是最开始的时候有些吃惊,待明白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也只是笑了笑,便由他去了,好整以暇地被儿子服侍着。

  随便地用了些清粥白面馒头,父子二人推开院门,沿着十家村里的宽阔直道,向着村旁的大山方向行去。此时直道犹被淡淡白雾遮掩,看不清楚脚下的石板缝隙。范闲小心地扶着父亲,一路行走,一路轻声陪着说话。

  直道有横三竖一,虽在白雾之中,也可以看出制式等级极高,极为宽敞,与山庄建筑的高度完全不相符,范闲知道,这是为了将来运输的需要,而提前做的准备。

  一枝桃花从白雾里探出一角来,范尚书指着那处,轻声说了几句什么,范闲在身旁连连点头。又至一座青石井旁,范尚书又说了几句,范闲又点了点头。

  晨间出行,一路上范尚书温和地向范闲讲解,此坊将来何用,此屋将来驻何人,三大坊如果重起,怎样安置。就这样说说走走,并没有用太久的时间,父子二人便顺着石径走到了青山之中,直到山腰一种飞来石旁,才停伫了脚步。

  父子二人同时回头往山下望去。只见一道金光自东面穿透万里而来,须臾间将山谷中的白色雾气一扫而空,露出其间真容。不知有多少座各式各样的宅落,错落有致地依循着直道和夹道的方位,排列在山谷之中。青墙黑檐间偶有古树探出,清新无比。更远处隐隐可见几道炊烟正在袅袅升起,想必是早起的人们正在烧水做饭。

  范闲眯着眼睛望着山谷间,只见那些密密麻麻的宅落在两山之间渐积渐远,往东方伸展而去,竟有些看不到边际的意思。

  昨天夜里,只是看着脚下的星光,今日一睹真容,才发现十家村的现在,原来已经是如此宏大的存在,想着这两年多来的辛苦,想着那些为了十家村努力的人们,看到眼下的成果,一抹笑意渐渐荡漾在他的眉眼唇齿之间。

  “怀璧其罪。”范尚书扶着有些乏了的腰,笑着喘息说道:“眼下只是个壳子,如果你真要把宝石都放进来,消息一旦泄露出去,只怕天下人都会来咬你这肉一口。”

  “没几个人有能力来咬我。”范闲笑着应道。

  范尚书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山谷虽然易守难攻,但区区数千人的实力,怎么可能挡得住一国之兵来袭?”

  “昨天夜里父亲给孩儿看过地图,皇帝陛下若要出兵来伐,中间东夷城和北齐总会有所反应才是。”

  “东夷城马上便要是庆国一属……”

  “那只是名义上的,没有十年之功,庆国很难和平地将东夷城纳入体制之内。”

  “那东夷城自己呢?或者说北齐人。”范尚书微笑看着他,说道:“你母亲留下来的这些遗产,诱惑力之大,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此地已近北齐,北齐人怎么会放过?”

  范闲笑了笑,扶着父亲坐到了山腰间的一块青石上,斟酌片刻后说道:“北齐方面我有制衡那个小皇帝的方法,即便她真的被钻石晃了眼,我也有办法让她打消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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