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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七


  范闲沉默许久后说道:“宁肯小意谨慎慢些,也不能让陛下察觉到任何蛛丝马迹。”

  “你母亲已经不在了,就凭我们父子二人,虽然手里有这么多先天的条件优势,但要凭空在十家村修建一座内库,没有数年之功,一国之力,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范建微闭双眼,说道:“你起意将内库搬出庆国,本来就只是想用这个幌子来威胁陛下,开始时的谨慎是很必要的。”

  被父亲轻易一句话点破了心思,范闲却没有丝毫吃惊之色,轻声说道:“即便是幌子,也要做得真一些,而且谁知道很多年以后的事情呢?陛下毕竟不是神,他也有死的那一天。”

  “所以当你答应了拨大量银钱入十家村的那一刻,我就开始怀疑。”范建睁开双眼,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你认为陛下真会对陈萍萍动手吗?”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知道。”

  范建的眼光冷厉地逼着他:“如果陛下真的动了呢?”

  范闲沉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想着自己布鞋所踩的十家村。

  这座村子现在还很安静,但将来一定无比光辉夺目,不管庆国朝廷内部的事情怎样发展,不论天下间会不会有一场大战,但范闲心中总是抱持着一个态度。

  内库不是内库,它自某世迢迢而来,应造福于当世之民,而不能成为某人千军万马的后勤部门。

  想必叶轻眉也是这样想的。

  某人杀了自己,自己的东西还要帮他去打天下,叶轻眉如果知道这些,心里一定会很痛。

  范闲很怜惜自己那位未曾见过面的母亲,愈怜惜,愈不想让她心痛。

  ***

  如果不成,毁了也罢。

  §卷七 第六十八章 天之公道

  安静的小院,安静的人,安静的胸膛里,有着差不多的疼,范尚书带着一丝怜惜,一丝温勉的神色,看着低头无语的儿子,在沉默半晌后轻声问道:“不谈陈萍萍,只来问你,从决定亲自踏入十家村开始,想必你就已经知道了很多年前的那件事情,对于那件事情,你准备怎么处理?”

  范闲没有回答,反问道:“您是什么时候想到的?”

  “大约是在京都叛乱之后。”范建面色沉静,和声说道:“以前即便想,也不怎么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陛下终究是陛下,我是他的臣子。”

  “我是很久以前就在往那个方向想了。”范闲苦涩说道:“因为那时候我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世,但对于陛下却没有丝毫好感,所以往那个方向想,自己在情绪上也能够接受。但是……”

  他缓了一口气,声音微嘶说道:“但是后来陛下对我越来越好,我便越来越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虽然明明早就知道,除了他,这个世上没有谁能够将叶轻眉驱除出这个世界。”

  “但我不愿意往那个方向探究。”范闲的眉头皱得极紧,“因为孩儿第一次感到有些迷惑。我以往曾经和您说过,我不允许任何人控制自己,我的心志足够强大,从不会为外物所扰,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真的开始迷惑了。”

  他抬起头来,有些无奈地看了父亲一眼,请教道:“如果是您处在我的位置,您会怎样做?”

  关于这个问题,在京都流晶河畔,大坟之侧,范闲其实已经想得比较清楚,只是对于这件事情,范建应该有他说话的力量和资格,所以范闲来到了十家村,来到了庆国的鱼肠,静静聆听父亲的训示。

  范建沉默很久之后,看着他问道:“你要询问一下自己的内心,你究竟是怎样看待陛下的。”

  “那要取决于他是怎样看待我的。”范闲这句话接得极快,想必在无数个夜里,他问过自己无数次。

  “那他是怎样看待你的呢?”范建温和地笑了,说道:“你不用在意为父的态度,毕竟我和他自幼一起长大,我对他虽有失望怨怼之心,但说实话,还真是兴不起太多仇恨的念头。”

  范闲无奈地笑了起来,然后陷入了沉思之中。关于这件事情,他也想过很多很多遍了,京都叛变之前,皇帝老子对于范闲大概心存三分愧疚,三分器重,四分利用,而在宫中死了那么多人后,皇帝陛下的性情明显改变了许多。

  由庆历四年入京的那个春天开始算起,范闲不得不承认,皇帝陛下或许是个刻薄寡恩之人,但在对待自己的方面,确实是一个异数,哪怕当年的利用,也是一种可以接受的利用——若皇帝对这个世上的子民还有一分真情意,那这一分就是落在范闲的头上。

  皇帝对范闲,比对太子好,比对二皇子好,更不用说那个为了皇帝付出了一生青春名声的可怜女人。

  静静听完范闲的话,范建轻轻地捋着颌下的胡须,叹息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陛下的性情即便温和了许多,但他终究还是以天下为己念的一代君王。这个话又要说回来,你如何对待陛下,要看陛下如何对待你,可是陛下如何对待你,还不是看你如何对待他?”

  他看着年轻的儿子,微有忧虑说道:“陛下待你与众不同,那是因为你自入京始,一直表现得忠心不二,这也是为父佩服你的一点,年纪轻轻,却懂得将自己猜到的东西,心中的抵触尽数掩盖,甚至瞒过了陛下的双眼……可是如果陛下一旦发现,你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臣子,一旦他真的开始怀疑起你的忠诚,他对待你的态度一定会有一个根本性的变化。”

  “帝王无情。”范建提醒他,“尤其是你现在手中的力量如此之大,甚至可以隐隐威胁到庆国龙椅的安稳,如果他发现你心中有异,必然会调集手中的绝对力量,扑杀你。”

  范闲沉默,知道父亲说的是对的,自己这几年间的筹划,所犯的最大的一个问题,便是始终没有把自己的心意定下来,不论是替叶轻眉复仇,还是将当年的事情抹掉,老实而畏缩地做一位龙椅旁的权臣,都必须要提前下决定,而像现在这般心意不定,首鼠两端,实在显得过于狼狈了些。

  “这是任何人都难以解决的问题。”他苦笑着说道,心里想着,前世的时候,大概只能在莎士比亚的戏剧里,才能找到如此戏剧化的冲突与内心的挣扎,哪里料得到,父杀母,子居其间的戏码,居然会实实在在地落在自己的身上。

  范建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后说道:“其实当陈萍萍确定了那件事情后,在为父猜到了那件事情后,我与他也考虑过你的问题,但是我们真没有认为这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范闲有些听不明白这句话。

  范建看着他,眼神愈来愈温柔,叹息说道:“安之,你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本以为,你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生母,而自幼却是在陛下的呵护下长大,陛下待你极好……依理论,你应该对小叶子没有什么太深厚的感情,而在陛下待你的情义之下,纵使你知道了当年的惨事,只怕也兴不起为了生母,而向陛下复仇的念头。”

  范建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有时候真的看不明白你。”

  是的,范闲这一生没有见过叶轻眉,没有在她的呵护下健康地成长,皇帝陛下对他不错……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范闲自嘲地轻声说道:“当然您也知道,我不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下决断。”

  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叶轻眉的气息,让范闲感到那样熟悉,那样亲近,那样可亲。或许与母子之情无关,只是两个相通的灵魂,在这个空旷而热闹的异世中,忽然间靠近了,贴近了。

  对于范闲来说,叶轻眉是一个前行者,一个曾经来过,然后离开的……另一个自己。

  “不公平。”

  范闲看着父亲,不知为何,心中酸痛起来,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语气轻声说道:“如果就这样算了,对她太不公平。”

  范尚书沉默很久,开口道:“确实不公平。”

  ***

  或许正是因为不公平这三个字,那个监察院里的老跛子隐忍了二十年,筹划了二十年,极其小心而又奇妙地依循着天下与朝堂间的大势,花了无数的精神,将皇帝陛下所有的人,都一个一个地赶到了陛下的对立面。

  正所谓天下有狗,萍萍逐之,老跛子在最后终于成功了。整个庆历七年发生的事情,都是他心中盘算已久,等待已久的那个爆发点。当时的情势下,庆国皇帝陛下面临着他这一生中最大的危险。大东山上风起云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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