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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〇


  这一天春光明媚,这一天风和日丽,这一天,在南庆使团居住的别院之内,南庆的官员们瞠目结舌,看着坐在首位的小范大人,惊愕得许久说不出话来。他们当然知道小范大人已经提前进入了东夷城,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小范大人居然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打退了北齐人咄咄逼人的攻势,说服了性情孤傲的剑圣宗师,压慑住了东夷城内的反对势力,替庆国将这件事情定了下来!

  听完小范大人的话后,所有的南庆官员都兴奋起来,如果不是外面还有东夷城的礼官,只怕此时欢呼声已经冲破了屋顶,冲到了东夷城头顶的蓝天之中。

  庆国自血火中生出,从一个边隅小国发展成如今天下第一强国,靠的便是不停的征边,不停的战争,尤其是二三十年前,皇帝陛下亲率大军南征北伐,才打下了如今庆国的疆域与强盛。开边拓土这四个字,早已成为庆国人血液中的一分子,不论是贪官还是清吏,不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士子腐儒,他们都热切地渴望着南庆能够一统天下。

  只是这二十年前,天下三大势力鼎立,庆国已经安静了太久,拓边的热情被压抑了太久,所以大东山事后,知道敌国的两位大宗师再不成为障碍,这些热情全都爆发了出来。

  东夷城收入大庆疆土版图!

  这不是征服南诏,也不是西侵草原,也不是与北齐来来回回的小战争,割下些许土地,而是实实在在地征服了一方大势力!

  除了当年陛下三次亲征北伐,将大魏打得支离破碎,尊定庆国千秋之功业,能够征服东夷城,毫无疑问是庆国拓边史上,最光彩的一笔!

  所有的官员像看着神仙一样地看着范闲,眼中满是炽热的神情。不废一兵一卒,仅仅靠着谈判,就能为庆国谋取如此大的利益,他们已经找不到什么言辞来形容自己的感觉,他们甚至在心里想着,皇帝陛下真是有先见之明,在两年前便准备封小范大人为王爷。

  小范大人今日立下如此不世之功,不说裂土,至少封王是怎么也逃不掉了。

  那位年纪约有些老迈的礼部侍郎,一时间有些难以消化这惊天的喜讯,激动得满脸通红,嗓子里咯噔一声,堵了口中痰,居然就这样看着范闲倒了下去!

  ***

  范闲走出了热闹异常的使团驻地,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依道理论,能够说服四顾剑,压服北齐小皇帝,用这种相对和平的方式,将东夷城纳入庆国的属地范围,肯定是他这一生能够做出来的最大事迹,可他依然快乐不起来,因为他知道四顾剑答应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凶险。

  他已经交代了使团里的官员,东夷城方面负责谈判细节的,是剑庐首徒云之澜。云之澜在这件事情当中所持的立场,早已为众人所知,四顾剑选择他出来谈判,毫无疑问,是要用强硬的态度,为东夷城谋求最大的利益。

  范闲不管这些。究竟是实际上的统治,还是名义上的归顺,至少不是今年内需要考虑的问题,四顾剑死后,东夷城根本没有太多反对的力量,至于是五十年不变,还是五年不变,那是皇帝老子的决定。

  一念及此,他的心情又黯然了起来。往陈园的密报,早已经发了出去,一直陷于沉默的影子也被他派人送去了江南内库疗伤,但能不能平稳地消化掉此事,范闲真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走出使团大门,上了马车,范闲头痛地靠在窗边,看着东夷城内的繁华。这片繁华并没有因为两大国使团的到来而显得做作,也没有因为城主府官员的集体死亡而显得凄清,商人们逐利胆大的天性,让他们显得百无禁忌,无比自由。

  黑色的马车行到了长街尽头,有三处去向。驾车的启年小组成员请示道:“提司大人,现在去何处?”

  “去海边。”范闲轻声回道。

  马车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穿过了东夷城,躲过那些繁忙的运输队伍,与最热闹的港口背向而驶,来到了东夷城外最清静的那片银色沙滩。驾车的官员跳下车来,将马车牵到一片沙滩之旁,忽然间发现沙滩上已经有了人,而且极为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身份,眼瞳猛地缩了起来,压低声音说道:“北齐人。”

  范闲此时已经走下车来,他看着身旁的启年小组成员,笑了笑,说道:“我今天就是来找这些北齐人。”

  这名启年小组的成员,正是去年秋天时,范闲在青州城内遇到的那位。对于这些亲信的忠诚,范闲没有丝毫怀疑,在王启年和邓子越的两番调教下,这些亲信只认识范闲,甚至连宫里那位或许都不怎么在乎。

  今日要与某人面会,所以范闲没有带监察院六处的剑手,只带了这名亲信。这名启年小组成员愣了愣,极聪明地没有再问什么,牵着马车去了一个僻静处,守候在青色的树丫之下,闭目假睡。

  范闲踩着软软的沙滩,一步一步向着海边走去。海边有几个人,正在看海。东海的浪花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温柔,轻轻地拍打着银色的沙滩,绘成深浅不一的湿湿颜色,配着海里不远处的一圈礁石和沙滩后的层层青树,看上去十分美丽。

  范闲一拱双手,认真行礼道:“见过狼桃大人。”

  狼桃平静地看着他,双手自然地垂在身边,两柄弯刀以链为绳悬在一旁,在海风中轻轻摆动。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心情十分复杂,表情却是异常平静。片刻之后,他让开了通往海边的道路,自己向着沙滩的远方走了过去。

  范闲走到那位身着素色长衫,一身儒雅之气十足的年轻男子身旁,负起了双手,与他一道看海。

  司理理穿着一身美丽的淡黄衣裳,就像一个仙子般,微笑地陪在二人旁边。

  那名年轻男子自然是北齐小皇帝。东夷之事北齐全败,他不可能离开上京朝廷,离开那把龙椅太久,今日便必须离开了。

  在使团里,庆国官员们兴奋激动之余,曾经担心过北齐会不会从中破坏,当时范闲没有回答,因为他马上就要与北齐的皇帝见面。

  北齐皇帝两道剑眉依然是那般的直挺,双眼清湛坚毅,任谁也看不出他的衣衫之下是个女儿身。

  他没有看范闲一眼,忽然抬起右臂,指着沧沧大海,用一种格外坚定的语气说道:“若朕是个男人,朕一定能一统天下,再征服这片大海!”

  海浪忽然在此时大了起来,击打在远方海中的礁石上,激起如雷般的巨声,将北齐皇帝这句充满信心却又充满不甘的话语吞没。

  §卷七 第五十一章 浪花退去

  弹指间,海岸线上的浪花表达了对礁石的愤怒,对沙砾的眷恋,浪声如雷,浪形如雪,未沾衣而退,又留一片清静,半眼碧海,半眼蓝天。

  范闲把她那句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微涩笑道:“如果我是个女人,我一定会比现在过得快活很多。”

  他知道小皇帝的心中有太多不甘,太多不情愿。身为一位南庆人,范闲并没有多少机会去体味小皇帝的帝王心术和权术,但是这么多年的私下交流与来往,让他很清楚,北齐皇帝虽然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但是心志却是格外成熟,行事手法异常冷酷无情。

  也许龙椅确实是一个能够把人变成怪胎的孵化器?

  身旁的这位女皇帝,自出生开始,便被当成一个男人来养,她成长的过程,是一种完全畸形的过程,时至今日,她没有变成变态,而是变成了一个略有些冷漠,心中有雄心壮志,格外不服命运安排的帝王,应该说北齐那位太后,实在是个很了不得的人物。

  联想到当年自己还以为后帝之间有极大的问题,想借此楔入北齐朝政,最后却是替这对母子打了一次掩护,去除了沈重,收服了上杉虎,范闲的心里便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对这对母子的佩服之意,也是越来越浓。

  “女人?”北齐皇帝双手负在身后,面视身前的无垠大海,唇角泛起一丝讥讽,“这世间,女人都是男人的附属品,永远处于被支配的地位,你如果真成了一个女人,只怕会夜夜在被子里哭泣不止。”

  范闲沉默许久后,忽然开口说道:“你是不是很厌憎自己女人的身份?”

  “不错。”北齐皇帝冷漠开口说道:“如果朕的身体不是女子,又岂会被你要胁。”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暗想这位女皇帝的心,确实有些像无情的男人,一切只以权位家国为念,倒少了许多自己猜想中的柔美感觉。

  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之中,就这样并排站着,负手看海。身旁不远处,穿着淡黄衣衫的司理理一手打着秀气的小纸伞,微微蹲下,正在海边拾着贝壳,也不知道注意力有没有留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范闲的眉梢微微一挑,想到三年前在澹州的海边,自己曾经和皇帝老子站在木板上看海,那时白色的浪花自脚下升起。今日,自己又与北齐的皇帝并排看海。且不提时势之转移,时光之流逝,仅仅是这两次看海,已经足够说明太多问题。在这第二次生命里挣扎努力许久,自己终于在北齐南庆这两个大国里,都拥有了旁人不可能拥有的影响力。

  北齐皇帝面色冷漠,那双直直的剑眉今日显得格外平淡,清亮的眸子里有股生人勿近的感觉,并不长的睫毛平静地搭在眼帘之上。

  “使团已经到了东夷城,朕便要回去了。”她忽然望着前方开口说道:“朕必须承认,此次冒险南下,没有获取任何利益,实在是令朕很失望。”

  “有什么好失望的,至少你没有杀死我,天下还没有大乱。”

  范闲看着她的表情,不知为何,心中生出淡淡几分怜惜,就像那个疯狂的夜晚里一样,他见到她疯狂哭泣之时。他知道这位女儿身、男儿心的皇帝,这辈子过得并不如何快意,轻声说道:“你虽然是北齐的君主,但你也不可能改变已经注定的事实。”

  北齐皇帝的声音微微尖锐,用一种刻薄酸冷的语气说道:“比如朕是个女人?”

  范闲苦笑,心想怎么又转到了这里,摇头说道:“一个人是很难改变整个世界的,这和男女无关。”

  北齐皇帝冷声说道:“可是朕观这三十年来天下最轰轰烈烈的失败者,最惊才绝艳的失败者,恰好都是两个不甘命运安排,勇敢站出来的女子,你如何解释?”

  怎么解释?范闲完全无法解释,因为那两个女子一个是自己的母亲,一个是自己的岳母,身为子辈,可以怀念,可以感伤,可以记恨,却无法解释。

  他开口说道:“我母亲的失败,在于她过于仁慈,长公主的失败,在于她过分多情。”

  北齐皇帝静静地望着他,开口笑着说道:“其实原因比你所说的更简单,只不过你不敢说罢了。”

  是的,长公主且不去论她,当年那位可怕的叶家女主人之所以失败,难道不也是因为那个男人吗?

  范闲自然不会在她的面前继续这个话题,轻声说道:“今日陛下离开,望在国内收拾朝政,扶持民生,至于旁的事情,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在你成为南庆皇帝之前,永远不要奢望朕会指望你什么。”北齐皇帝说道:“这和信任无关,只与说话的力量有关……那一日,四顾剑带着你我二人走遍东夷城,为的是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

  范闲叹息道:“他带我去说说过去,说说将来,看看东夷,加深感情,为的就是这个。”

  “东夷城不是我大齐,也不是你南庆,这座城池太过特殊,四顾剑如果希望在死后,依然能够保住东夷城的特质……”小皇帝转过头来,看着他,“便只能指望你能当上南庆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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