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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九


  接下来,山居的闭门拒客,让云之澜复杂的心情更加复杂。北齐皇帝陛下千里迢迢冒险前来,必定是存着付出极大代价也要毕其功于一役的态度,为什么被范闲掳进剑庐之后,这位皇帝陛下似乎就此认输,不再继续尝试撕破东夷城与南庆之间的关系?

  云之澜站在山居之外,与狼桃轻声说了两句,有些黯然地向着山下行去,一路走一路在心里想着,范闲此人,究竟有什么神妙的本领,竟然能够压得北齐一方不能动弹?

  他始终还是不相信范闲有这个本事,暗想应该是师尊大人向北齐皇帝清楚地表明了态度,才让北齐人变得有些绝望起来。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中的剑庐,云之澜的神情极为凝重,略顿了顿后,向着东夷城内走了过去。他永远不会背离剑庐的意志与东夷城的利益,只是今夜的东夷城人心惶惶,缺少了城主府官员疏通压力,他这位剑庐首徒,只有被迫无奈地开始操持起政务。

  ***

  与云之澜想像的相反,北齐人没有绝望,更准确地说,北齐那位姓战的皇帝陛下没有绝望。她冷漠地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如燃烧一般的花朵,想着这两天来的遭遇,不禁有些心神摇荡。她幼年时,被太后抱在怀中,坐上了龙椅,从那一天之后,她便不知道什么叫做畏惧,什么叫做绝望。

  处于什么位置上的人,应该拥有相应的判断力,小皇帝知道在争夺东夷城一事上,她已经输给了范闲,而且输得十分彻底,没有一丝扭转局势的可能。但另一方面,她也清楚,四顾剑之所以会选择南庆,并不是因为这位大宗师对南庆有什么好感,而仅仅是因为范闲这个人的存在,似乎可以为东夷城将来的存续,带来更多一丝的保障。

  最最关键的问题,还藏在四顾剑的心里,聪慧的北齐小皇帝沉思许久之后,隐隐抓住了那个关键,虽然她仍然不知道细节,但却猜到,四顾剑将来一定会给范闲惹出一个大麻烦。

  范闲的麻烦,就是庆帝的麻烦,就是北齐的福音。虽然她心里清楚,如果范闲真的够心狠,自己便只能成为对方手中的木偶娃娃,但问题是,范闲从来就不是一个够心狠的人,尤其是对自己的女人。

  那天夜里的事情,让小皇帝觉得有些屈辱,有些刺激,有些兴奋,有些新奇,而事后想来,似乎也有极大的好处。

  范闲以此控制小皇帝,小皇帝何尝不是以二人间的关系,让范闲陷入极其为难的境地之中。小皇帝缓缓转头,冷漠地看着坐在床边的司理理,开口说道:“爱妃,为朕梳头。”

  加上范若若,北齐这边有三个半女人,小皇帝一边平静地享受着司理理的玉手轻梳,一边沉默想着,三个半女人,对上一个有潜在裂痕的父亲,范闲应该怎样做?

  ***

  范闲此时人在剑庐深处,站在门外,平静地看着榻上的四顾剑。影子醒过来后,自行觅了一个地方去养伤,身为一名顶尖的刺客,他们总是有舔舐伤口的最后巢地,范闲并不担心此点。

  在暮色中,他再次迎着剑庐诸人如剑一般的目光,走入剑庐深处,为的是要处理先前北齐小皇帝想到的那点——四顾剑有可能在将来给自己带来的大麻烦。

  王十三郎咳了两声,看了他一眼,端着热水盆子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没有说什么。范闲转过头,看着他后背上的血渍,忍不住笑了起来,先前那幕背师的场景,让他确认了四顾剑对于这位幼徒的宠爱。

  包括先前门内的热血盆,毛巾擦身体,哪怕是一位大宗师,有时候也只不过像个被孝子服侍的可怜老头儿。

  四顾剑越宠王十三郎,范闲的心越安定。他咳了两声,清理了一下脑中的思绪,迈过门槛,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望着紧闭双眼的四顾剑,开口说道:“影子不会接手剑庐。”

  此时剑庐深处的房间群一片安静,除了院中的王十三郎外,没有任何人能够停留在此间,就连那些贴身服侍四顾剑的剑童们,也早被赶到了前庐。

  这句突兀的话语,就这样在安静的屋内响起,袅袅扬扬,许久没有停歇,来得毫无道理,说得莫名其妙。

  影子是一心想杀四顾剑的人,是南庆监察院的官员,范闲却很认真地对四顾剑说,影子不会接手剑庐?难道四顾剑会让影子继承自己在这世间最宝贵的遗产?

  而令人震惊的是,四顾剑却并没有耻笑范闲的这个推断,缓缓地睁开双眼,眸子里带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沙哑着声音说道:“为什么他不能?”

  ***

  范闲的心微微抽紧,没有想到一句话下,这位大宗师就直接坦露了心迹。他不由苦涩地笑了起来,轻声说道:“因为他是我的人。”

  “你是半个东夷人,他却是整个东夷人。”四顾剑复又缓缓闭上眼睛,说道:“他是我的亲弟弟,他是我剑庐真正的大弟子。我死后,剑庐不由他接手,难道交给你?”

  “我?”范闲耸耸肩,说道:“我有自己的师傅,而且我也没有开宗立派的嗜好。”

  四顾剑闭着眼睛说道:“你怎么猜到我的想法的?”

  “云之澜本来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惜他这次逆了你的心意,而且他习惯了事务工作,在剑道之上,难以寸进,你不会眼睁睁看着剑庐在自己死后陷入衰败。”

  “十三郎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惜你太宠爱他,对他的寄望太高,绝对不愿意他被这些草庐缚住心神。”

  “只有影子。”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你不杀他,绝对不是不忍心杀他。圣人无情,这是你先前自己也承认过的事情。你留了影子一条性命,自然是要利用这条命。剑庐主人这个位置,如果留给他,日后会整出来的麻烦,你和我都相当清楚。”

  “悬空庙上的事情,原来真是陈萍萍做的。”四顾剑忽然嘎嘎笑了起来,笑得极为快慰,“看来连我也看错这条老黑狗了,原来他对你们的皇帝陛下并没有什么忠诚可言。”

  范闲也不恼怒,温和笑着说道:“院长对庆国的忠诚,无人可以质疑,如果你想让影子浮上台面,从而挑动陛下和院长之间的战争,我劝你还是赶紧放弃。”

  四顾剑沉默了下来,许久没有说话,整个剑庐都笼罩在一股压抑的气氛之中。由昨夜至今日,四顾剑终于明白,范闲这位故人之子,果然拥有一般人极难寻觅的冷静甚至冷漠,居然只从自己的些微动作,便猜到了自己一直藏着的真实心意。

  “影子是我幼弟的事情,你能瞒多久?一年,两年?”四顾剑忽然冷漠开口说道:“今天东夷城内发生的事情,总会传回庆国京都。你以为你那个皇帝老子,真的不会猜到什么?”

  “猜到什么我不管,能拖一时是一时,但我不希望你把这件事情做明了,做实在了。”范闲毫不退缩地看着四顾剑瘦削的脸颊,说道:“在东夷城内,能猜到影子身份的只有六个人。先前庐中三徒四徒已经见过你,自然把前夜的事情说了一遍,想必你也让他们封了口,以你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他们只怕这辈子都不会说什么。至于十三郎,我相信他的心性与德行。剩下的便只有我,你,小皇帝,如果你不说,我不说,还怕什么?”

  四顾剑冷漠开口说道:“问题是你还没有办法说服我,我为什么不说出去?一旦天下知晓这件事情,你那皇帝老子一定会杀了陈萍萍,如果陈萍萍死了,你会怎么办?”

  范闲沉默许久,说道:“你假意同意与我之间的协议,其实把眼光都放在了事后,若院长死了,我大庆陷入内乱,哪有余暇东顾……”

  “我只是不相信你那位皇帝老子。”四顾剑忽然睁开双眼,看着他说道:“我还是相信你多一些。问题是你一天不当皇帝,我再相信你的诚意也没有用,庆国轮不到你做主。”

  范闲的表情极为严肃,开口说道:“我确实没有能力做主,让陛下息了开启大战的决心。但如果你激怒了我,至少我可以做主让庆国毁了你的东夷城。”

  他站起身来,说道:“不要试图挑起庆国的内乱,不要试图让我最敬爱的长辈陷入危险之中,否则,我的心里不会有任何协议。”

  四顾剑许久没有说出一字一句,忽然开口说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还会有心思放在东夷城上?”

  “都是没有发生的事情,但这种威胁是可以提前敲响的警报。”

  四顾剑看着他,说道:“你也是用这种粗暴的方式,逼北齐的女皇帝住了嘴?”

  范闲并不担心小皇帝的性别会被四顾剑泄露出去,因为北齐颠覆绝对不是这位大宗师愿意看到的场景,直接应道:“我现在发现只能用粗暴的方式,才能解决这些问题。这……是向您学的。”

  “不要试图利用我或者是控制我。”范闲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他的心神微微有些乱,就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的京都范家老宅,自己在对父亲说话。

  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一举一动,所有的行为心思,看似自由,其实一直都笼罩在无数的阴影之下。父亲,皇帝老子,陈萍萍,所有的老家伙们都在按照他们所以为的正确,安排着他的前途。

  到后来,这些老家伙里面又多了一些怪物,比如苦荷,比如此时床上的四顾剑,他们都想利用当年的事情,来暗中操控自己。

  如果范闲不是范闲,只怕他这一生要活得轻松许多,只要踏着固有的步伐,便能极快意地生存。然而他不愿意这样,哪怕他的头上一直笼罩着叶轻眉这个名字,他依然不愿意。

  ***

  过了两天,南庆北齐两大使团,终于极为缓慢和庄重地由官道上驶了过来。两大使团自从离开宋国之后,便开始在道路上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低速竞赛,似乎谁都不愿意第一个踏上东夷城的领地,开展第一波的政治攻势。

  北齐使团正使卫华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却已经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在心中有些无奈地猜测着,只怕范闲早已经到了东夷城。然而南庆方面使团里的礼部官员,也绝对想不到,北齐方面提前到达东夷城的谈判官员,竟是他们的皇帝陛下!

  东夷城的欢迎仪式进行得极为热闹,只是中间难免还是出了不少问题,因为城主府的官员都死光了,云之澜从各领地征调的官员,仓促行事,总会有些不顺手。

  这些细节,也全数落到了两大使团官员的眼中,紧接着他们知道了城主府里发生的血案,不由面面相覻,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实真正的谈判,早在使团入城之前已经结束,双方真正的大人物已经在暗中交了无数次手,已经为东夷城的归属,定下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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