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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五


  范闲心头一凛,明显地从叶灵儿平静的表情中看出一丝死志,声音微颤说道:“明和你说,陛下在大东山上亲口对我传旨,承泽……不会死。”

  听得此言,叶灵儿骤然抬头,眼中闪现出一丝企盼与意外之喜,旋即却马上黯淡了下去,让范闲有些摸不着头脑。

  叶灵儿摇了摇头,轻声叹息道:“所有人都说他外表温柔,内里却是冷漠无情,其实这话也没有说错……就连宫中的母亲,对他也是持之有礼。他这一生,又何尝感受过什么真正的温暖味道?他不止对人无情,对自己也极为冷厉。”

  “我是他的妻子,总要比你们这些外人要了解他些……你们都不知道他内心里,是个何等样骄傲自负的人,这次完完全全的失败,给了他多大的打击。就算父皇留他一条活路,可是他又怎么有颜面继续活下去?”

  她抬起头来,用一种无措伤心的眼神看着范闲:“回府之后,他一直不肯说一个字……我知道,他已经有了死念。如果这时节连我都走了,世上所有的人都抛弃了他……他走得一定很干脆。”

  范闲深吸了一口气,直接说道:“他在哪里?”

  ***

  二皇子李承泽蹲在椅子上,手里拎着一串紫色的葡萄正在往唇里送。这一幕范闲曾经看过无数次,但今夜的二皇子,头发散乱披着,俊秀的面容上带着一丝谁也看不明白的表情,唇角微翘,似乎在嘲笑什么,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异常颓废。

  “你如果死了,淑贵妃谁来养老?王妃怎么办?”范闲坐到了他的对面,尽量平静地说着。眼睛平视对方,似乎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范闲与二皇子气质极为接近,这是京都里早已传开的消息。二人明明眉眼不似,但相对而坐,却像是隔着一层镜子,看着镜中的自己。

  范闲看着对方,在心里想着,如果自己的母亲不是叶轻眉,如果自己与老二的身份对换一下,只怕今日自己也只有坐在椅子上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份儿。

  二皇子似乎此时才发现范闲的到来,微微一笑,说道:“我还能活下来吗?”

  范闲不得已重复了陛下的旨意。

  二皇子自讽一笑,说道:“如黄狗一般活着,余生被幽禁在府中,待父皇百年将到时节,新皇即位之前,叶家也被如狗一般宰死,我再被赐死……你说,如果我活下来,将来的人生,是不是这种?”

  范闲默然。

  “既然如此,我何苦再拖累灵儿,拖累……那位无耻的岳父?”二皇子耸耸肩膀,“而且这样活下去,其实没有什么意思。”

  范闲开口说道:“看来你的雄心终于被磨灭了。”

  二皇子忽然止住往嘴里送葡萄的动作,初秋的紫葡萄甜美多汁,而他此时脸上的笑容也一样甜美,他看着范闲,幽幽说道:“如今想起来,抱月楼前茶铺里,你说的话是正确的……这两年里,你一直在想着将我的雄心打掉。回思过往,我必须谢你。”

  “说来奇妙,我一心以为姑母会助我,一心以为岳父会助我……但看来看去,原来倒是你,我这一生最大的敌人,对我还曾经有过那么一丝真心。”

  二皇子赞叹道:“你真是我们老李家的异类,叶家小姐果然如传闻中那般不寻常。”

  “而我?”二皇子继续说着,大声笑了起来,笑得涕泪横流,“我是什么东西?我自以为算计过人,身后助力无数,皇位指日可待,可哪里料到,什么事情都是父皇安排好的,而我这个聪明人,比棋子都还不如,连承乾这个懦夫都不如,我什么都无法做,我什么办法也没有,我就像是个手足无力的小孩子,只知道傻傻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二皇子愤怒着,声音越来越高。不知道他是在愤怒什么,但明显不是针对范闲,或许是愤怒于自幼被父皇放到了磨刀石的位置上,被迫着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的境地,或许是愤怒于叶重的无情反水,或许是愤怒于自己生在皇宫之中。

  范闲默然。从婉儿处知晓,这位与她自幼感情极好的二哥小名叫做石头,但任是一块单纯顽石,被陛下用皇权这把剑磨了这么多年,无来由地也会带上些戾气与负面的东西。

  “我是什么?”二皇子李承泽盯着范闲,指着自己,泪水和鼻涕在脸上纵横,大声笑着说道:“我就是个笑话!”

  范闲想说,在皇帝陛下面前,好像天底下所有人……都是一个笑话。然而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震惊看到一边笑一边哭的二皇子说出笑话二字后,吐出了一口黑血。

  一口黑血吐到了紫色的葡萄上。

  §卷六 第一百六十九章 麦田里的守望者

  乌黑的鲜血喷吐在紫色的葡萄上,滴滴答答地往地面垂落,打湿灯火照耀的地面。二皇子低着头,半张着嘴,下颌上一片血水,双眼低垂,没有看范闲,直接举起手,止住了他走过来的想法。

  “你进府的那一刻,我就服了药。”二皇子蹲在椅上,头垂得极低,幽幽说道:“我知道你是费介的学生,但毒素已经进了心,你总是救不活了……我也不想让你救。要知道你虽然厉害,但是总不能拦着我死。”

  只要一个人有了死志,无论用什么办法,也不可能保住他的性命,范闲明白这一点,冷静地看着对方,心里一片空荡荡,没有任何想法,但他依然不准备袖手旁观,不是因为他对老二有一丝兄弟感情,而是不能让对方死在自己面前。

  “不用担心什么,我先前已经写好了遗书,宫里不会怪罪你,没有人会认为你鸩杀了我。”二皇子低着头,沾着血的手在怀里摸索出了一封信,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没有想到他临死的时候,居然连范闲担心的是什么也想到了,范闲心头微冰,知道对方真的如灵儿如言,对自己也是狠厉到了某种境界,断绝了任何生存的希望。

  二皇子抬起头来,用一种很羡慕的眼神看了范闲一眼,又呕出一口黑血。他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嘴唇,用两根细长的手指,仔细地掰掉被毒血沾污了的葡萄串,剩下一小半干净的,重又往嘴里送去。

  甜美多汁的葡萄,在他的嘴里被嚼得稀烂。二皇子卟的一声,将葡萄籽吐了出来,吐到了地上,依然带着黑血。

  吃完葡萄,他将手在身上擦干净,叹了一口气,看着一直沉默、没有什么动作的范闲,幽幽说道:“我不想继续活着当笑话。”

  范闲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想法。

  “其实你也是个笑话。”二皇子脸上渐渐浮现起一层死灰之色,目光有些涣散,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说道:“这京都想杀你的人不少。不错,最开始动手的是我,但你以为承乾就对你有多少温柔?秦家在山谷里没有杀死你,他气得在东宫里跳了一夜的脚……可为什么?”

  他盯着范闲的眼睛:“为什么……你对承乾的态度却和对我完全不同?”

  范闲自己也想不明白此点。二皇子人之将死,其言也直,直刺他的内心。为什么他一直对太子有诸多宽容柔和,对老二却是死缠烂打,不惜一切?

  二皇子的眼帘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声音极为低沉:“你不喜欢我,从一开始你就不喜欢我。当然,我也不喜欢你……我们两个人太像了,只不过我从来没有拥有你这么好的运气。任是谁,都不会允许世上有另一个自己存在,都会下意识里抢先将对方除去。”

  他的目光阴寒而无奈:“如果你是荣国府里的贾公子,我就只能是金陵城里的甄宝玉,在书中永远捞不到几次出场的机会……可是我才是真的,我才是真的!”

  二皇子一面说着一面咳血,血水在他的前襟上涂得到处都是,看上去十分凄凉。

  范闲看着面前的这一幕,身体有些僵硬,作不出任何反应来。二皇子最后一次抬起头来,瞪着范闲的脸,有些困难地说道:“我一直以为承乾是兄弟们当中最怯懦的那个人,但直到要死,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很怯懦。我宁肯死去,卑微地离开灵儿和母亲,也没有胆量去面对……”

  “我死后,你替我照顾灵儿……至于母亲,她最好的结局大概是被打入冷宫,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

  二皇子胸膛处一阵剧烈的起伏,似乎什么东西正要冲将出来,瞪着范闲的眼睛,强行说完这一番话,没有给范闲任何说话的机会,张开了嘴,噗的一声呕出一大摊黑血,便再也没有了呼吸。

  死后的二皇子依然蹲在椅子上,左手搁在膝上,俊秀的脸上带着一抹死灰,片刻之后,他的身体摔落椅下,发出砰的一声,只是那双眼睛始终不肯闭上,瞪得大大的。

  ***

  范闲一脸麻木地看着二皇子的尸身,忽然感觉这初秋的夜,怎么会这么冷?

  他打了一个寒颤,心情十分复杂,根本不知该对面前这具身体发表什么样的感叹,或许此时的沉默,便是最好的态度?二皇子这位真皇子已经死了,自己这个肉身里的假灵魂,该如何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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