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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九


  夏栖飞的身后,除了范闲派过去的那几名户部老官之外,贴身的护卫就只剩下了三个,其余的兄弟已经葬身在昨夜的长街之上。

  今日的夏栖飞脸色惨白,看来受的重伤根本没有办法恢复,只是今天事关重大,所以他强撑着也要过来。

  与身上的绷带相比,他额上的白带显得格外刺眼与雪亮,他后方的下属头上也带着白色的布带,在这春季之中,散着股冰雪般的寒意。

  戴孝入内库门,几十年来,这是头一遭。

  宅院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在这样一群戴着孝,浑身挟着杀气的乙四房强盗身上,以岭南熊家、泉州孙家为首的商人们行出房间,与夏栖飞见礼,轻声安慰。

  夏栖飞在下属们的搀扶下,缓缓走到正堂之前,看也没有看一眼第一间房内的明家父子二人,轻声开口说道:“夏某还是来了。”

  黄公公与郭铮的脸色有些奇怪。

  范闲的眼角抽搐了一下,马上回复了平常,平静一摊右手,沉稳而坚定说道:“只要你来,这里就有你的位置。”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范闲这句话的意思,而黄公公与郭铮却根本不可能由这句话指摘范闲什么,今天江南总督薛清称病而不至,如今大宅院之中,便是范闲官位最高,明摆着薛清是让范闲放手做事。

  但是明家的靠山们也不会眼看着整个局面被范闲掌握住,黄公公略一沉吟后说道:“夏先生,听闻昨夜苏州城里江湖厮杀又起,贵属折损不少……不过,这戴孝入院,于礼不合啊。”

  夏栖飞的出身毕竟不光彩,所以明家那位老太君才敢请君山会的高手来进行狙杀的工作,毕竟如果能够将夏栖飞杀死了,可以解决太多问题,而且事后也可以推到江湖乱斗之中。

  黄公公此时这般说法,不外乎就是想坐实这一点。

  范闲却根本不屑再与对方计较这些名义上的东西,倒是听着黄公公说“戴孝入院,于礼不合”八字后,怒火渐起,双眼微眯,轻声说道:“黄公公,不要逼本官发火。”

  这句话说的虽轻,但声音却像是从冰山的缝隙中刮出来,从地底的深渊里窜出来……那般冰冷阴寒,令闻者不寒而栗。

  不要逼本官发火!

  这句话钻进了黄公公的耳朵里,让这老太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赶紧住了嘴——不和这个天杀的娘们儿少年赌气,就让他去吧,反正明家已经准备了一夜,呆会儿只要自己盯着就不会出问题,如果这时候让范闲借机发起飚来,谁能拦得住他?坏了大事可不好。

  一旁正要开口的郭铮也是心头一寒,赶紧将准备说的话噎了回去。昨天夜里他们都以为范闲会在震怒之余,莽撞出手,所以彼此都已经写好了奏章,做好了准备,就准备抓住范闲这个把柄……没料到范闲反而是一直保持着平静,让他与黄公公好生失望之余,也都清楚,范闲心里那股邪火一直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出来。

  一想到倒在范闲手下的尚书大臣们,郭铮也退了回去,长公主要保的是明家的份额,又不是明家的面子。

  ***

  又是一声炮响,内库大宅院外的纸屑乱飞,烟气渐弥。

  范闲眯着眼,看着这幕有些熟悉的场景,不知怎的却想到了去年,在离开北齐上京的那一天,闻知庄墨韩死讯的那一刻,那一天,上京城门外给自己送行的鞭炮,也像是在给庄大家送行。

  今天的鞭炮是在给昨天晚上死的那些人送行?

  夏栖飞带着属下沉默地走回了乙四房,将自己头上系着的白带取了下来,仔细地铺在桌上,笔直一条,身后的兄弟们也随着大哥将白带取下,铺直,一道一道,刚劲有力。

  范闲的眉头有些难以察觉地皱了皱,不知在想些什么。

  内库负责唱礼的官员,再一次站到了石阶之上,内库第二日的开标,正式开始。

  昨天一共出了五标,内库一共十六标,除了最后的两分捆绑八标之外,还剩下三标,放在最开始唱出。

  明家依然按照江南商人们之间的约定没有喊价,反而是夏栖飞似乎没有受到昨天晚上事情的干扰,很沉稳地开始出价,夺取了其中一标。

  而其余两标被岭南熊家与杭州陈家得了,这大概都是昨天夜里在江南居上商量好了的事情。

  夏栖飞夺的那标,依然是行北的路线,范闲拿到花厅的报价之后,确认夏栖飞得了此标,忍不住暗暗点了点头。夏栖飞没有意气用事,这点让他很欣赏。

  这三标竞价,进行的是平淡无奇,价钱也与往年基本相当,没有什么令人吃惊的地方,但场间所有的商人官员们都没有大的反应,因为谁都知道,今天的重头戏在后面,就在明家势在必得的后八标中。

  ***

  “行东南路兼海路二坊货物,共四标,开始出书,价高者……得……”

  内库转运司官员站在石阶之上,面无表情地喊着,这句话他不知道已经喊了多少年,每年这句话喊出来之后,就只有明家会应标,没有人会与明家去抢,所以喊起来是觉得寡然无味,意兴索然。

  但,今年不一样。

  唱礼声落,第一个推开门,递出牛皮纸封的,正是乙四房!

  宅院里嗡的一声响起了无数议论声,夏栖飞,这位传闻中明家弃了的七少爷,终于开始对明家出手了。

  甲一房里的明青达面色不变,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局面,以往这些年中,因为自家的实力雄厚,加上长公主在后审看着,江南商人们没有谁敢与自己叫价,所以明家在后八标里和崔家在前六标中一样,都是唱独角戏。

  这种戏码唱久了,终会感到厌倦,今日终于有了一个人来和明家争上一番,明青达在微感警惧之余,也有了一丝兴奋。

  他微笑着对身边的儿子说道:“多二,压下他。”

  明兰石大惊失色,父亲的意思是说第一轮叫价,就比去年的定标价多出二成?那如果呆会儿第二轮夏栖飞真的有足够的银子,继续跟下去,自己这边怎么顶得住?

  明青达端起身边的茶杯,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道:“多出的两成,压的不是夏栖飞,是别人。”

  明兰石大惑不解,心想今天的内库宅院之中,除了有钦差大人撑腰的夏栖飞,还有谁敢和自家争这两大标?在这位明家少爷的心里,仍然坚定地认为,夏栖飞的底气,来自于范闲私自从户部调动的银子,而其余的人,根本没有这个实力。

  明青达没有说什么,心里却明镜似的,范闲昨天让夏栖飞四处扫货,这就是想让江南其余的商人们变成一头饿狼,而一匹饿了的狼,谁的肉都敢啃上两口。

  ***

  当两封牛皮纸封递入花厅之中,所有关注着此事的商人官员们都将屁股落回了座位上,吐出了一口浊气,知道好戏正式上演了。

  但似乎有很多人没有猜到这出戏的走向。

  乙一号房的房门也被缓缓推开了,递出了一封牛皮纸封到门前官员的手中。

  泉州孙家!

  举院大哗,谁也没有想到泉州孙家居然会在两虎相争的时候,来抢这杯烫手的羹!

  “孙家!”明兰石震惊望着父亲说道:“他们家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

  明青达面色不变,说道:“孙家一家不够,难道几家还凑不出来?你难道不觉得熊百龄这老货今天变得安静了太多?还有那几个一直盯着咱们这边看的家族,如果不是心里有鬼,看这么久做什么?老夫脸上又没有长花儿!”

  正堂之上,那三把太师椅里坐着的官员心里也各有心思。范闲是早料到这个发展,所以并不怎么吃惊,而黄公公与郭铮却是咬牙切齿,心想那个泉州孙家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在这个时候出来捣乱!

  在所有人紧张地注视之中,第一轮叫价的结果出来了。范闲拿着花厅那边的报价对照单子,不由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暗道明家能够在江南盘崌这么多年,不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在范闲的计划中,后四标才是自己与明家拼命冲价的时刻,因为从北齐方面挪过来的银子,数目虽然巨大,但是周转需要太长的路线,终究还是有上限,而且夏栖飞连夺五标之后,也付出了一笔极大数量的定银。

  如果可以毫无限度地进行假冲,夏栖飞完全可以空口叫价,让明家接连吐血。问题在于,范闲一直看不明白明青达这个人,这位明家名义上的主人,似乎不仅仅是名义上这般简单,范闲无法判断出,如果自己真的进行假冲,明青达会不会不顾长公主的严令,大智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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