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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三


  “父是父,妻是妻,妹是妹,言冰云是下属,结交之辈都有利益纠葛。”范闲不知为什么在海棠面前这般坦荡,“你当我是冒充孤独也好,模仿绝望也好,总之我这官做的不轻松,我这……儿子做的也不快活。”

  海棠眼眸流转,与天光争一分明亮,说道:“范大人莫不是要与我做个友人?”

  “友不友的暂且不论。”范闲说道:“至少和姑娘呆在一处比较放松。这就已经是我极难获得的享受。”

  “若我也对大人另有所图?”

  “你图不到。”范闲回答地极有信心。

  “大人似乎忘了我们之间也是有仇怨的。”

  “无妨,至少现在若有人要来杀我,姑娘一定会帮我出手。”范闲骨子里掩藏了许久的惫懒,终于透露了少许。

  ***

  “范大人,我一直有些好奇,你……为何会愿意来北齐一行。”海棠笑吟吟地望着他,其实南方官场上的事情在北方也不是什么秘闻,当然知道其中奥妙与天子家的那些关系。

  范闲笑了笑,说道:“……不告诉你。”

  海棠气结,范闲却一个翻身下了躺椅,伸了个懒腰,说道:“我饿了。”

  海棠应道:“屋里有米,井底有水,园中有菜。你自己做吧。”

  范闲叹息道:“当男人……对除了老婆之外的任何女人说他饿了的时候,通常是在说,他肚子里的酒虫饿了。”

  ***

  上京城最豪华最清静最有格局的酒楼,就是百岁松居,今儿个有贵客到。这客相当的贵,所以百岁松居的老板亲自在门外侍候着,将酒楼里所有的客人全恭恭敬敬请了出去,留下了一个空旷清静的三层楼。

  酒楼里的掌柜自然觉得讶异,老板却是没做解释,这位老板也是在朝中有眼线的上等人物,早就瞧出来了那一男一女的身份。男的是南朝诗仙,女的是皇帝的小师姑,这两个人加在一起,是可以在皇宫里压石路散步的角色,更何况一个酒楼。

  临街的雅间里,范闲一面斜乜着眼望着街上的景色,一面往自己的嘴里灌着酒,喝了三杯却皱了眉头,喊老板进来换了。

  老板见他面色不好,顿时弱了想求诗仙墨宝的想法,去换了北齐最出名的青米子。

  范闲喝了一口,点了点头。

  海棠有些纳闷问道:“先前是五粮液,全天下最好的烈酒,范大人不满意?”

  “我确实爱喝烈酒。”范闲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面色有些怪异说道:“但现在就是不想喝五粮液,因为那个酒有些旁的味道,让我不能太放松。”

  五粮液有庆余堂的味道,有姓叶的味道,有与范闲相关的味道,他今日不喜欢。

  海棠回复沉默,只是看着范闲饮酒,灌酒,眼睛却越来越亮,似乎在欣赏一个很有趣的事情。

  ***

  醉意渐至,范闲眼中略有迷离之意,笑容也渐趋疏朗,说道:“是不是觉得我这生幸福,偏生却扮个借酒浇愁的模样,看着有些滑稽可笑?”

  “少年不识愁滋味……”范闲执箸敲碗轻歌,这是他转世以来“抄”的第一首诗词,此时回忆当年,更有复杂滋味。

  他轻声再歌:“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这是红楼梦中巧姐的判词:留余庆。

  海棠的眼睛更亮了。

  范闲长叹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海棠姑娘,你莫理我,由我一醉便好。”

  为何要醉?男人要喝酒有很多种理由,最充分的理由便是情绪黯然,压力袭身。范闲此行北齐,获知神庙之秘,缔结两国邦谊,成功收拢北方谍网,怎看也是春光明媚,却不知他为何黯然,那压力又是从何而来?

  其实很简单,黯然是因为一颗心无着落处,范闲在山洞里与肖恩说过,他是世间一过客,所以始终是在以观光的心态在看待这个人世,纵使沉浮十八载,却依然与这个世界有些隔膜感,若没有婉儿,若没有妹妹,若没有五竹那个家伙,范闲真恨不得洒然一身,自去世间快活。

  压力却来自于山洞里的那番对话,陈萍萍让范闲把眼光放高一些,甚至高在天下之上,范闲在知晓神庙所在后,便开始明白了,开始独自承担这种压力。而这个事关天下的秘密,压榨了肖恩数十年,不知道要压榨范闲多久。

  若去神庙,自然是百死一生,自己想守护的人怎么办?若不去,则永远无法知晓当年的事情。范闲好生恼火,不知道之前,恨不得把肖恩的脑袋挖开,真知道了,却恨不得自己永远不知道。

  本来以安全起见,他应该回到京都,在官场上与商场上好生风光几年,而将神庙的事情永远埋在心里,但又总有些不甘心——所以他有些恨自己为什么会对叶轻眉……会对这个肉身的母亲如此念念不忘,所以他不想喝五粮液,甚至看着手中的玻璃酒杯都有扔到地上砸碎的冲动。

  红楼梦里给巧姐的判词,真的像是写给他自己一般。

  幸而重生,幸而遇恩人,幸而有娘亲积得阴功,让自己轻轻松松,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获得一大笔财富,一大帮牛人的帮助。

  留余庆,庆余年,自己的余年究竟应该做些什么?

  ***

  海棠那双明亮的双眼似乎可以看透人心,竟是缓缓说道:“劝人生,济困抚贫。”

  范闲悚然惊醒。虽然他明知道自己就算喝的烂醉如泥,也不可能在任何人面前吐露自己的秘密,但……为何海棠会这般说?

  其实海棠只是凑巧说了这句话而已。

  她看着范闲略有癫狂的神情,便想到了传说中,南朝皇宫夜宴之上,诗仙初现人间的癫狂不羁,以为范闲是心道人生轨迹已定,无穷繁华顺路而来,却生出了厌世之念,颓废之心。

  这种情况在文人身上极易见到,所以海棠轻声说了那句话,便是纯从本心出发,想劝谕范闲一心为天下士民……因为海棠一直忖信,范闲的骨子里,就是一个文人!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范闲讥笑说道:“海棠姑娘修天人之道,亲近自然,爱惜子民,却不知道他们要的只是利益二字。本官并无开疆辟土的野心,也想让这天下黎民能过的舒服些,但那必须是我先过舒服了……可要让百姓过的舒服些,我手中必然要握有权力,可这世间官场朝廷,你若想身居高位,又如何能过的舒服?”

  海棠听出他话里的寒杀之意,微微一怔,说道:“范大人手操一方权柄,万望谨记道义二字。”

  “俗了,俗了。”范闲将筷子敲的震天响,那瓷碗却没有碎。

  ***

  “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海棠依然皱眉说着:“唯重义者耳。范大人虽与我身处两国,但这天下子民不论是庆国的子民还是齐国的子民,都是独一无二的生灵,大人若对道义二字还有所敬畏,万望大人回国之后,尽力阻止这天下的战事再起。”

  平息天下干戈——这便是海棠的目的,范闲一直在猜的目的!很大的一个牌坊,如果是从旁的人嘴中说出来,一定会觉得很恶心,但从海棠的嘴里说出来,却显得很恬然自然,让人很相信。

  范闲微嘲一笑道:“那肖恩便不是生灵了?”

  海棠说道:“杀肖恩一人,救世间万人,有何不可?”肖恩若脱牢而出,与上杉虎父子联手,帝权大涨,再将神庙秘密吐出,以北齐年轻皇帝的雄心,这天下只怕数年之后,又会陷入战火之中,所以她这般说倒也有几分道理。

  偏生范闲根本没有政治家与道德家的觉悟,冷笑说道:“若百人要死,杀四十九人,活五十一人,姑娘杀是不杀?”

  海棠默然,良久无语。

  “所以说,你我皆是无情人。”范闲忽然不想再说这些无趣的话题,有些生硬地将话题转开:“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善假于物也。”

  海棠微怔抬头。

  范闲说道:“我的武道修为不及姑娘,但若真的生死搏斗,姑娘却不见得能轻松杀了我。”

  海棠点了点头。

  范闲饮了一杯酒,望着她的眼睛,静静说道:“为什么?因为我善于利用一切的工具。”

  “武道修为,首重修心,外物之力,终究不可久恃。”海棠静静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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