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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闲微微低头,片刻后坚定地仰起头来,将双手负到身后,上身不动,下身微移,与海棠一般在河畔的青石路上摇啊摇,有些突兀地开口说道:“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逍遥自在,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目的。你或许只是想种几畦好菜,打理三分田园,但我必须为自己,为身边的人考虑,考虑现在考虑将来。”

  说完这番话,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海棠,说道:“我不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顶多有些小聪明,你看看这些方法能不能用。”

  海棠拆开信封,借着天光细细阅了一遍,沉默良久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明亮的眼睛望着范闲,眼神中多了一分异样:“太后会相信吗?”

  “太后如果不想因为这件事情与皇帝翻脸,那么她需要的只是脸面与一个台阶,不管她相不相信,这两件事情都能带来足够的说服力。”

  范闲献的计策其实很简单,在那个世界的历史中,汉武帝被勾戈夫人勾住的桥段,他一直记得很清楚。

  当时武帝巡行至河间,忽然有一个术士声称此地有祥云瑞蔼,显示必有奇女生长于斯。武帝听后立即下令就地寻访,果然找到了这个美丽的少女。

  然而她虽然相貌美丽,却从小患病,少进饮食,而且双手紧握成拳,谁也没法让她伸展。武帝被她的美丽所倾倒,亲自去尝试为她掰拳。于是奇迹出现:这双手很轻易地恢复成了健康的模样,更奇怪的是在右手心里还紧紧地握着一只小小的玉钩。

  汉武帝异常高兴,马上将她纳入宫中,封为“拳夫人”,这就是后来的勾戈夫人。

  ***

  “你说的这个皇帝是谁?”海棠问道。

  范闲笑了笑:“这是我自己瞎编出来的故事。”他顿了顿后说道:“这件事情自然是假的,那位汉武帝又不是蠢货,说不定就是他想出来的桥段。”

  海棠在男女的事情上显得有些稚笨,犹疑问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范闲没好气地摇摇头,提醒道:“你是谁?”

  海棠下意识里陷入了沉默之中,范闲心里一怔,心想这位要究天人之道的丫头不会被自己带入哲学问题中了吧?赶紧咳嗽几声说道:“您是苦荷的徒弟,苦荷先生是国师,如果苦荷说京西有祥云,云下有奇女子,这个说服力,自然就会强很多了。”

  海棠苦笑道:“师傅怎么会与我一同胡闹?”

  范闲在心里暗哼一声,心想你那老师连人肉都敢吃,一向最宠你这个小徒儿,跟着你胡闹一下也不过分。

  海棠接着问道:“但是……理理的身份,整个上京的贵族人人皆知,总是瞒不过去的。”

  范闲笑了笑,说道:“先把司姑娘接到齐庙里面去住几个月,最好让她出家。”

  “出家是什么意思?”

  “一心供奉神庙,不思婚配。”

  “然后?”

  “等事情淡了,暗渡陈仓,送入宫中,生米煮成熟饭,硬木刻成大船。”

  “这样就行?”

  “信里面还有些细节,你留神一下。当然,如果您能说服国师收司姑娘为徒,那就更好了。”

  “范大人这些提议看似荒唐可笑,但细细看来,确实有几分可行。”海棠微微一福,向范闲道谢。

  范闲无由一笑,这是前世武则天、杨贵妃二位美人总结出来的成功经验,自然可行,当然可行。但他的心里却依然有大疑问,为什么皇帝一定要司理理入宫?为什么太后一定不让司理理入宫?海棠一定知道其中的秘密,但肯定不会告诉自己这个外朝的官员。

  忽然间,范闲心头一动,想到了几次入宫见到的年轻皇帝的神态,不由产生了一种极其荒谬,又极其大胆的想法。

  §卷四 第九十三章 种田喝酒聊天便定了这天下二十年

  范闲自然不会将自己心里的猜想告诉身边的姑娘,只是下意识里吸了一口凉气,就像是牙痛一般。海棠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又沿着玉泉河往前走去。走不多时,便来到一处小园子的外围,竹篱为门,井在院侧,石桌在西荫之下,黄色杂毛的小鸡崽儿正在闷声不响地发着米财。

  这自然就是海棠种菜的地方。

  范闲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道:“人和人总是不能比。说实在话,姑娘总摆出个亲近自然的做派,但这等清雅的所在,和村子里那些臭气熏天的猪圈一比,这才知道,种菜养鸡,也是要讲究境界的。”

  这话明赞实贬,海棠却也只是笑了笑,说道:“你当我乐意在上京城里呆着?只是师傅有命,宫中有求,只好在这附近求了个清静的园子。”

  范闲好笑道:“只怕沈重他们谋这个园子来给你当菜地,是害了哪家良民富绅。”

  海棠说道:“这就是我所不知道,也无法掌握的事情了。”她说的淡然,范闲也听的清淡,这便是他欣赏海棠的一点,身为北齐超然的人物,却没有硬生生扮出个仙女样来,不酸,不躁,不刻意淡然,只是一应随心,挺好。

  在太后寿宴之前,难得有些闲时,范闲也暂且抛却这些天的阴郁心绪,挽起袖子,卷起裤管,从石磨后面取出家什,开始帮海棠翻土。等两分清秀黄土地翻天之后,他又拿碗盛了碗谷子,像个贪财的龙王一样,一点一点往地上吝啬地抛洒着,逗得那些小鸡雏吱吱叫着,追随着他的脚步绕着小院到处乱跑。

  海棠一面蹲着身子整理瓜果枝叶,一面含笑看着范闲在那里玩耍,目光有意无意间会落到他的左腿之上。

  中途范闲玩的累了,有些燥热,从井里拎起一桶水来,将脑袋探进去牛饮了几口,将要触着水面的眼睛余光却瞥了海棠一眼,发现这位姑娘侍候菜畦的手法果然纯熟,想来这些年经常做这个营生。

  范闲打从澹州起,就没有务过农,握着锄头的手感觉就是不如握着匕首舒服,浇水的时候,总不如洒毒粉来的爽利。笨手笨脚之下,最后终于沦为了看客。饶也是如此,也是累得满头是汗,头顶热气蒸腾。

  日渐烈于中天,海棠搬了两把躺椅,放到了棚架之下,棚上不知道挂的是什么瓜果,叶片子极大,绿油油,绿幽幽的,将阳光全挡在了外面。

  范闲呼了一口热气,坐到了躺椅上,不客气地接过海棠递过来的凉茶,喝了两口,往后倒了下去,压得椅子咯吱一声,他闭上了双眼,开始午后小憩,就像在自己家中一般放松。

  海棠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扯下头上的花巾擦了擦自己额角的汗,也躺了下去。

  两张竹椅一青棚,一棚凉风两闲人。

  ***

  不知道过了多久,海棠忽然打破了沉默说道:“你这人真的有些怪。”

  “你也是个怪人。”范闲依然闭着眼睛,“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也看不透你。”

  二人说话间已经舍了范大人与您这种尊称,海棠感觉舒服了些,微笑说道:“为什么一定要看透某个人?而且看透又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做某些事情,总是有一定目的。”范闲唇角泛起一丝笑意,“而我不知道姑娘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目的?”海棠挥着花头巾扇了扇,说道:“活着为什么一定要有目的?”

  范闲闭着眼睛,伸出手指头摇了摇:“活着不是要有目的,而是我们做的所有事情、想要达到的所有目的,都是为了活着。”

  海棠说道:“我不是很习惯这种绕来绕去的说话方式。”

  “只是说些无聊的废话罢了。”范闲伸了个懒腰说道:“我很喜欢和你说说废话,这种感觉可以说服自己是在确实地活着,而不是被活着这个目的所操控着。”

  海棠啐了口说道:“你这还是在说废话。”

  “我只是喜欢你……的行事作风。”范闲说完这话后,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像你我这种没有朋友的人,总是会比较想找一个说话的对象。”

  “范大人才华纵横,声名惊天下,怎么会没有朋友?”不知为何,海棠回复了大人的称呼。

  范闲沉默了起来,半晌后才说道:“我确实没有朋友,而姑娘你是北齐娇子,与我处在敌对的阵营中,相反我却觉得可以把你当作朋友来看待。毕竟我在北齐的日子,你不可能出手杀我。”

  海棠余光瞥了一眼他,发现这位南朝官员漂亮的确实有些混蛋,说道:“大人出身权贵,入京后便风生水起,这一生坦坦荡荡,仕途无碍,两国君主都看重于你,这等人生,还有什么不满足?”

  “孤单,寂寞。”范闲似乎一点都没有觉得这两个词有些矫情酸呕。

  海棠微嘲笑道:“范大人手下有言冰云这等厉害人物,在南方是监察院一人之下的权重官员,家中娇妻在堂,妹妹也是出名的才女,父居高位,往来结交的都是一时俊彦,何来寂寞孤单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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