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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张太医向太子跪下,连连磕头。董学士叹了声,道:“张太医起来。”

  待张太医站起,董学士和声道:“能不能用药?”

  张太医不语,董学士与裴子放同时会意,望向太子。太子好半天才恍然大悟,又拿眼去瞅静王、庄王,三人眼神交汇,同时一闪。太子转头,见董学士微微点头,终道:“张太医,你尽管用药,本宫赦你无罪。”

  张太医松了口气,又道:“圣上现在经脉闭塞,药石难进,得有内家高手助臣一臂之力才行。”

  众人齐齐望向裴子放,裴子放向太子行礼。太子上前,双手将他挽起,语带哽咽:“裴叔叔,一切有劳您了。”

  华朝承熹五年五月初一,河西失守战报传入京城,皇帝急怒攻心,昏倒在延晖殿,太医连日用药,仍不醒人事,病重不起。

  河西府失守、高国舅殉国消息传入后宫,高贵妃当场晕厥,醒来后汤米不进。

  经内阁紧急商议,皇帝病重期间,暂由太子监国,后宫暂由静王生母文贵妃摄理。

  为向上天祈福,保佑圣上龙体早日康复,也为求前线将士能反败为胜,将桓军拒于河西平原,太子下诏,大赦天下。

  河西府失守,京城告危,经内阁商议,太子下诏,急调苍平府肃海侯三万水师沿潇水河西进,护卫京师,小镜河以南三万人马回撤到京畿以北,另从瓮州、罗梧府、洪州等地紧急征兵,北上支援长风骑。

  河西府失守,华朝朝野震动,由河西平原南下逃避兵难的百姓大量涌入京畿,米价暴涨,粮食短缺,潇水平原十二州府世家贵族悄然南撤。内阁与太子商议后,任命德高望重的谈铉谈大学士为三司使,主理安抚难民事宜,“第一皇商”容氏于国难之际挺身而出,开仓放粮,平抑米价,并带头捐出财物,以作军饷。在容氏的带动下,京城富户纷纷捐钱捐物,军粮不断运往前线,民心渐趋稳定。

  夜风中,马蹄声由急而缓,终转为慢慢的“踢跶”声。

  江慈不再策马,任马儿信步向前,那清脆的踏蹄之声,伴着原野间的蛙鸣声,让她的心无法平静。

  马儿仿似也听到她心底深处、那声郁然低迴的叹息,在一处草丛边停了下来。

  江慈愣怔片刻,抚了抚马儿的鬃毛,低低道:“你也不想走吗?”

  马儿喷鼻而应,低头吃草,江慈不自禁地回头看了看。

  夜雾,浅浮在原野上,宛如她心头那一层轻纱,想轻轻揭开,却又怕去面对。

  帐内,烛火渐渐燃到尽头,裴琰却仍是默立。

  帐外,传来一阵阵蟋蟀声,夹杂着,越来越近、轻柔的脚步声。

  裴琰猛然回头,江慈挑帘而入,抬头见到裴琰,往后退了一小步,旋即停住,静默片刻,平静道:“相爷,您怎么在这里?”

  裴琰盯着她,纹丝不动地站着。良久,方淡淡道:“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江慈一阵沉默,又慢慢走至帐角,将先前套在外面那哨兵的军衣脱下,理了理自己的军衣,并不回头:“不走了。”

  “为什么?”裴琰凝望着她的背影。

  江慈转过身,直视裴琰。她清澈如水的眼眸闪得他微眯了一下眼睛,耳边听到她坦然的声音:“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决定回来,不走了。”

  裴琰默然无语地望着江慈,江慈笑了笑,道:“相爷,您有伤,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也要去医帐,凌军医他们实在是忙不过来。”说着转身便走。

  裴琰却是一阵急咳,江慈脚步顿了顿,听到身后之人咳嗽声越来越烈,终回转身,扶住裴琰。

  裴琰咳罢,直视着她,缓缓道:“你想做军医?”

  “――是。”

  裴琰嘴角微扯:“既要做军医,那我这个主帅的药,为何现在还没煎好?”

  江慈“啊”了声:“小天他们没有――”

  裴琰冷冷道:“你想留在我长风骑做军医,就得听主帅的命令。去,把药炉端来,就在这里煎药,煎好了,我就在这里喝。”

  江慈只得到医帐端了小药炉过来,凌军医知她身份特殊,只是看了看她,也未多问。

  江慈将药倒入药罐内,放到药炉上。裴琰在草席上盘腿坐落,静静凝望着她的侧影,忽用手拍了拍身边。江慈垂目低首,在他身边坐下。

  药香,渐渐弥漫帐内。

  裴琰长久地沉默之后,忽然开口,似是苦笑了一声:“安――澄,第一次见到我时,我正在喝药。”

  江慈听到“安澄”二字,想起那日,裴琰抱着安澄尸身、仰天而泣的情形,暗叹一声,低声道:“相爷,请您节哀。”

  裴琰却似陷入了回忆之中,他望着药罐上腾腾而起的雾气,眼神有些迷蒙:“我从两岁起,便洗筋伐髓,经常浸泡在宝清泉和各式各样的药水中,每天还要喝很多苦到极点的药。直到七岁时,真气小成,才没有再喝药。”

  江慈想起相府寿宴之夜、宝清泉疗伤之夜,他所说过的话,无言相劝。

  “安澄和我同岁,还比我大上几个月。我记得很清楚,裴管家那天将他带到宝清泉,我正在喝药。这小子,以为我是个病胚子,又仗着一直在南安府和一帮孤儿打架斗狠,以为自己有两下子,颇有些瞧我不起。”裴琰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微微而笑。

  江慈早知他幼年便是个厉害角色,也忍不住微笑:“相爷用了什么法子,安,安大哥肯定吃了个大亏。”

  裴琰想起当年在宝清泉,那个被自己整治得死去活来的小子,笑容逐渐僵住,语调也有些苦涩:“没什么,就只是,让他认我做老大,唯我之命是从而已。”

  江慈自入相府,和安澄也是经常见面。以前一直觉他就是大闸蟹的一条蟹爪,恨不得将其斩断了方才泄愤。但那日在战场上见他那般惨烈死去,知道正是因为他率死士力挡桓军,才保住了另外三万人的性命,没有让桓军长驱南下,心中对他印象大为改观,深为敬重,不由叹道:“安大哥怕是吃了不少苦头。”

  “是啊。”裴琰微微仰头,这几日来,他胸中积郁,伤痛和自责之情无法排解,这刻仿佛要一吐为快:“这十八年来,他一直跟着我,从未违抗过我的命令。我有时练功练得苦闷,还要拿他揍上几拳,他也只是咬牙忍着。我和玉德,有时偷溜下山,去南安府游逛吃花酒,他和许隽,便装扮成我们的样子,留在碧芜草堂。有一次,被,被母亲发现了,将他们关在冰窖中,快冻僵了,我和玉德跪晕过去,才被放出来。”

  今日下葬那人的音容笑貌宛如就在眼前,但同时闪现的,还有那箭洞累累的血衣。裴琰眉宇间伤痛渐浓,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回忆什么,但话语有些零乱,有时说着带安澄上阵杀敌的事,有时又一下跳回到十三四岁的少年时光。

  江慈知他积郁难解,只是默默听着,也不接话。

  药香愈发浓烈,江慈站起,在药炉内添了把火。裴琰凝望着那火苗,愣怔良久,忽唤道:“小慈。”

  江慈迟疑了一下,轻声应道:“嗯。”

  裴琰伸手,要将右腿绑腿解开。江慈见他左臂有些不便,跪于他身前,轻手解开绑带。裴琰将裤脚向上拉起,江慈看得清楚,他右膝右下方约一寸处,有一个碗口大的疤痕,中间似被剜去了一块,触目惊心。

  裴琰轻抚着那疤痕,喉内郁结:“那一年,麒麟山血战桓军,我带着两万人负责将五万敌军拖在关隘处,当时桓军的统领是步道源。我那时年轻气盛,仗着轻功,从关隘上扑下,斩杀步道源,又在安澄的配合下,攀回关隘,却被步道源的副将一箭射中这里。

  “我一时托大,又忙于指挥战事,便没注意到箭尖涂了毒,待血战两日,将那五万人尽歼于麒麟山,才发现毒素逐渐扩散,我也陷入昏迷之中。

  “当时战场上连草药都寻不到,安澄将这块坏死的肉剜去,用嘴给我吸毒,我才保得一命。他却整整昏迷了三个月,直至我寻来良药,方才醒转。”

  他话语越来越低,江慈仰头间看得清楚,他以往清亮的双眸,似笼上了一层薄雾。

  江慈默默地替他将裤腿放下,又将绑腿重新扎好,坐回原处,低声道:“相爷,人死不能复生。安大哥死在战场上,又救了这么多人的性命,马革裹尸,死得其所。他在天有灵,见到相爷这样,心中也会不安的。”

  裴琰却愈发难受,低咳数声。咳罢,低声道:“他本来,可以不这样离开的,都是我的错。”

  江慈听他言中满是痛悔之意,侧头看向他。裴琰呆呆望着药炉内腾腾的小火苗,轻声道:“如果,如果不是我一意要借刀杀人,消耗高氏的实力,他们就不用退到青茅谷;如果不是我太过自信,轻视了宇文景伦,也轻视了他身边的那个人,便不会这么托大,在牛鼻山多耗了些时日,他也不用――”

  江慈自识裴琰以来,除了那次相府寿宴他醉酒失态,见惯了他自信满满、狠辣冷漠、恣意从容的样子,从未见过这般自责和痛悔的他,却也无从劝起,半晌方说了一句:“相爷,别怪我说得直,若是再回到一个月前,你还是会这样做。”

  裴琰愣了一下,沉默良久,微微点头:“是,再回到一个月前,我还是会先赶去牛鼻山,还是会借刀杀人,灭了河西高氏。只是,不会这么托大,必会做出妥当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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