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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可是不久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当初瞎了眼睛--"她"是一个男孩子,他被他俊秀的面容混淆了判断,因为对于陌生的种族,人们总不会像对待自己熟悉的族人一般能够明确区分他们的外形。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只是默默地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发呆,不小心被捕猎鲛人的空桑水手网了个正着。他拼命挣扎着想要逃出那个布满了倒钩的渔网,全身被划出一条条深深的伤口,他以为自己再也逃脱不了劈腿为奴的悲惨命运。可是湄救了他,那个总是追随在他身边的小小鲛人,奋力割断了缠住他的网绳,自己却被空桑人捉了去,从此失去了她修长美丽的鱼尾,在被奴隶贩子倒卖了好几回后,才终于被嫁给帝都枢密大臣的同胞辛夫人所救,重归大海。

  他最终爱上了湄,那个为了他而变身,历尽辛苦,甚至几乎丧失性命的女子。可是当初自己的愚蠢却始终不能释怀,憋在他的心里找不到出口。他恨那个迷惑了他的冰族人重烁,更恨自己,可是这种恨连他自己也知道是毫无道理的,这就让他更加恨下去。他开始找各种机会打击重烁,羞辱重烁,只望他也能够体会到自己当初的后悔绝望,然而那个人目中无人的漠视只让他觉得一切徒劳。或许只有重烁死去,他才会感觉到内心最终的平静。

  从冰魄岛前来的冰族使者已经乘船出发了,重烁,这次看你还能坚持自己的信念吗?白河看着重烁消失的方向,缓缓地沉入湖水之中。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一直到四周已经沉寂了很久,季宁才小心地从水中爬起来,卸下背囊,将四散的摩天草拢起来扎成一束。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方才从那两个人的对话,他已经猜出他们口中的"湄"正是陷害自己落魄至此的鲛人女奴,他当时只有狠狠地握住水底的沙砾,才克制自己没有跳起来追问那个狠心女人的下落。

  可是,即使问出来,又能怎么样呢?季宁无奈地想着,将几根摩天草用盐腌了,夹在一个面馍里面吃下,之后重新收拾好背囊上路。而他身后的魔鬼湖,仿佛被一张地下的大口大力吮吸,逐渐消失在沙漠中。

  其时正当正午,沙地的高温几乎要把人的脚面也熔化,这种灼伤常常能让最为耐热的骆驼也寸步难行,最终倒在沙漠中再也无法起来,是以这片沙漠成为云荒大陆上最滚烫的地方,被西荒人称为"炭盆",隔绝了活人的住地和幽冥之地空寂之山。

  季宁忍着脚上灼出的火泡努力往前走着,直到再也无法坚持的时候,才掏出怀中一直珍藏的太史阁令凭,用上面所附的灵力医治一下脚伤。这些年一直未能回到太史阁,这张令凭上所附的灵力已经所剩不多,不到万不得已,他根本舍不得用。可这次为了让水华复明,为了让那双最美丽最纯净的眼睛看见自己,还有什么是他舍不得的呢?

  空寂之山已经越来越近了,可是脚下的沙地却越来越烫,一步下去甚至可以腾出火焰。季宁催动着令凭里的法力护住自身,虽然明知返回之时再无可以防身之力,也顾不得那许多。如果自己最终死在这里,让水华死了心跟她父亲回归南方也好,总胜过以后她跟着一无所长的自己吃苦受罪。这份骄傲的倔强,他宁死也改不了。

  走了很久,一块块黑色的岩石出现在季宁的视线里,就仿佛一个个身着黑袍的人伫立在一起。传说这些黑岩就是想要攀登空寂之山的旅人所变,那个属于幽冥的地方绝不允许活人侵扰亡灵湮灭的过程。季宁从这些酷似人形的黑色岩石边擦身而过,耳中都仿佛能听到这些人死去时的凄惨呻吟,让他身在酷热之中也顿觉寒意。

  黑岩越来越密集,最后连成一片高高耸立,仿佛是无数躯体堆积而成--那就是空寂之山绵延而下的山麓了。站在山脚下,方才的烈焰酷热就仿佛只是一场梦境,只有眼前深不见底的黑暗才是真实的。那种充斥了视线的黑,仿佛可以把周围的一切都溶解进去,让人除了黑以外,再也体会不到时间的流逝,冷热的交替,内心的喜悲。

  收回自己被震慑的心神,季宁抬头望去,白色的云雾盘绕在头顶,可是黑色的山峰却望不到尽头,只留下半截锋锐的山体,提醒着去路的艰辛。

  山顶上,便是那可以照见一切灵魂、荡涤一切阴翳的泉水吧?季宁深吸了一口气,取出背囊中攀援用的绳索,将索端的弯钩一抛,钩住了头顶一处山岩的缝隙。空寂之山的表面皆是锋刃如剑的锥状尖石,一不小心,便能扎透攀援之人的身躯。

  太阳渐渐西移,将大片的阴影从远处的山麓上扫过来。季宁不顾手足被尖石刺得血迹斑斑,加快了攀登的速度,一旦黑夜来临,幽魂四溢,鸟灵肆虐,就算有十张太史阁的令凭也保护不了他的性命。

  可是他心中一急,行动便不如方才那般谨慎。正顺着绳索攀到一半,冷不防那绳子被他一扯,失了最初的位置,竟被旁边一块锋如薄刃的石片从中削断!手上一松之际,季宁已知不好,急切中蹬住脚边一块突起的岩石想要稳住身形,不料那岩石已然风化松脆,承不住他的体重,立时裂为碎片坠落,连带着季宁的身子也向下堕去!

  季宁心知坠下山崖必定无幸,索性咬牙往身侧一滚,只盼能被山石阻住下滚之势。这一下虽然勉强奏效,没有落下高度,全身却如同万刃加身,痛得他眼前发黑。等到他翻滚数次,终于可以攀住岩石稳下身形,疼痛疲乏早已让他喘得爬不起身,只觉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也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

  使劲撑起身体站好,季宁望了望太阳的位置,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掏出小刀握在手上,仔细选择着落足的位置,继续往山顶爬去。

  头顶的山腰上出现了一个山洞,前方还有一块平坦的空地。季宁猜测那是妖魔鸟灵的栖息之地。他有心想避开,身边尖锐的岩石却逼迫他离那个山洞越来越近,仿佛脚下的道路就是故意将他往那个地方推去。

  季宁手心的汗几乎打湿了紧握的太史阁令凭,然而令凭却没有像以往碰到危险时一般发出警告的红光。四周非常安静而平和,只有风的声音在岩石的空隙中低低呼啸。可是当季宁终于踏上山洞前的平地时,他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轻轻敲击的声音。

  忍不住心头的惶惑,季宁举目四顾,最终望进了那个透露着诡异气息的山洞。接下来看到的场景几乎让他当场失声叫喊,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伸手紧紧捂住了嘴--

  黑色的洞壁上,四条铁链牢牢锁住了一个人的四肢,就仿佛黑色的幕布上破开了一个洞,透出后面的白光来。那个人头发散乱,面容苍白,手足上的铁链微微颤动,发出轻微的金属撞击声,而他淡金色的眼睛,却正正地盯着季宁!

  仿佛着了魔一般,季宁也收束起慌乱的眼神,定定地盯着那个被囚困在石壁上的人。两个人就这么对视了良久,直到感觉山风的尖锐呼啸擦过耳边,季宁终于不敢置信地唤了一声:"路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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