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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3.

  梁宇栋第一次见到阿辽的时候,阿辽只有三岁多。

  当他把厚厚一叠钞票扔到油渍肮脏的木桌上,两道贪婪的视线充足了电似的亮着。女人干裂的嘴唇抖动着,小声说:“没想到山里捡来一个丫头,居然有人肯花钱买?”说完即刻换了副脸色,兴高采烈地朝厨房喊了一声:“丫头,赶紧出来。”

  这一天,十二月的尾巴,山里下着大雪。

  出现在门口的小姑娘,三四岁的模样,一件袖口和领口都开线了的旧薄毛衣裹着瘦小的身躯,一盆刚刚煮好的土豆端在手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遍布着黑灰的小圆脸上灵动闪烁。

  “爸爸。”她一溜小跑到男人身边,欢快地仰起头,把土豆递到他面前,“你看,这次没有煮糊掉呢。”

  男人不耐烦地把碗夺过来放到一边,把她拎到窗前,朝年轻男子面前一推:“拿去,你的了。”说完,她对小姑娘一瞪眼,道:“以后他就是你爸,跟他走。”

  他交出去的不是一个人,只是件买卖自由的货。

  “爸爸妈妈他们很高兴呢。真好。”站在歪歪扭扭的篱笆门前,小姑娘回头看看曾经的“家”,忽闪着一对大眼睛,脸上没有哀伤没有愤怒没有害怕,自由笑容,美好得像一朵悄悄开放的野花。

  梁宇栋看着这个小丫头,从他牵着她的手把她领出家门起,就像一只乖顺的小猫,没有任何的排斥,由着他把自己带往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

  “你都不问我要带你去哪里么?”他问她。

  “不问。”她仰起小脸,擦着冻出来的鼻涕,嘻嘻一笑,“你又不会吃了我。”

  他摇头,蹲下身,抽出手绢细心擦着她脏脏的鼻子,笑道:“果真像白纸一样干净。”

  积雪在院子里铺了薄薄一层,外面那棵高大的银杏树紧挨着院墙,这样的天寒地冻,冷风料峭,这树上却层层叠叠地生着翠绿的银杏叶,片片都鲜嫩得能掐出水来。

  白雪绿叶,反常的搭配焕发着盎然生机。

  梁宇栋望了这棵树一眼,牵着他的小丫头转身离开。蜿蜒的山路上,一大一小两对脚印,朝前延伸……

  简陋的乡间旅社里,梁宇栋收拾着脏乱的床铺,皱眉道:“明天就到家了。今晚将就一夜,早点睡吧。”他回头看着左顾右盼的她,“阿辽,听到没有?”

  “这里……”她跑到梁宇栋身边,高兴地拉住他的手,“这里的房子好漂亮啊!”说着,一纵身扑到床上,在散发着淡淡霉味的棉被上滚来滚去,拍手直笑:“好软好舒服!”

  “你以前都没有睡过这样的床?”梁宇栋坐在床沿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兴奋得满脸通红的小孩儿。

  “我的房子里没有床,爸爸妈妈那儿才有。但是我有很多稻草哦!而且我一直都跟小嘟睡呢。靠着小嘟可暖和了。”她抱着枕头,小脸紧紧贴在上面,“不知道小嘟吃饭了没有。”

  “小嘟是谁?”

  “帮爸爸妈妈看院子的狗狗啊,雪一样白的毛,个儿可大了,可总不长肉,瘦瘦的。”

  “哦,这样的啊。”

  梁宇栋把她的身子放正,拉过被子给她盖上:“睡吧。今晚不会冷的。”

  “嗯!”红苹果一样的小脸,哧溜一下缩进被窝,只露出一双流动着甜甜笑意的眼睛:“今天,好高兴。”说着,她又冒出半个脑袋,认真问:“以后还能看到爸爸妈妈么?”

  “他们会过的很好。”他摸摸她的头,“遇到你这样的女儿,使他们几世修来的福气。”

  “哈,真好!”她心满意足地缩进被子,安心睡去,“你也早点睡吧,师父。”

  说着,她又把脑袋钻出来,朝梁宇栋甜甜一笑:“师父,你真好!”

  “嗯。”梁宇栋不自然地笑了笑。

  来时的路上,他做了两件事。一是在路过一片辽阔田野的时候,随口给了她一个名字,二是明确了两人今后的关系。他不喜欢叫她丫头,更不喜欢她管自己叫爸爸。

  深夜,刀一样的山风从破损的窗户里呜呜灌入,大山里的冬天,湿冷能钻进骨髓。梁宇栋坐在床上,借着油灯的微光看书,泛黄的册子,比那布满尘土的灯盏还要旧。阿辽紧挨在他身边,睡得像小猪一样熟,手指憨憨地放在嘴里。

  合上册子,看着身边这个小人儿,他木然的脸孔在摇曳的灯光下,笼上深邃的沉郁。

  一股强风灌入,吹灭了油灯。

  梁宇栋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揉揉鼻子,苦笑。原来自己已经虚弱到这个程度了,飞天遁地,指木成宅,已是当年旧事,如今,竟连小小的严寒都无法抵御。

  纵是已修成人形的银杏树妖又如何,有千年道行又如何,大劫将近时,也不过一具苟延残喘的皮囊罢了。

  逃得过,便是长生,逃不过,就是末路。

  这就是妖怪命定的轨迹。

  黑暗里,他身边传来的呼吸声均匀而安谧,阿辽的笑脸跟欢呼,在他心里时而明朗,时而模糊……

  晨曦初露时,梁宇栋在一身暖和中睁开了眼。身上不知何时盖上了被子,虽然有股怪味,但它实实在在替他挡去了寒意。阿辽身上只勉强盖着被子的一角,在他身旁蜷缩成了一团,一只小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依然睡得呼噜呼噜,口水直流。

  梁宇栋正摇头要把被子给她盖好时,阿辽动了动,醒了。

  “看来以后要用胶水把你粘上,你才会好好睡觉不踢被子。”梁宇栋口真怪着瞪她一眼。

  阿辽揉着眼睛坐起来,说:“我没有踢被子啊!”

  “那被子怎么跑我身上来了。”

  “半夜我听到你在咳嗽呢,所以给你盖被子呀。”阿辽老实地回答,“不是踢的。”

  他略一怔,问:“把被子给我,你自己不冷么?”

  “冷,但是我不咳嗽呀。”阿辽嘟起嘴道,“以前小嘟也咳嗽,还发抖,我只要拿稻草厚厚铺在它身上,再抱着它,它很快就好了哦!”

  “我又不是小嘟。”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可你在我身边啊。”阿辽歪着头,认真地掰着指头道,“不想你生病。你生病了就会不高兴,你不高兴阿辽也不高兴。阿辽想爸爸妈妈还有小嘟,还有师父,身边的所有人都高兴呢!”

  “傻孩子。”他摸摸她的头,嘴角的笑容里有难言的涩。

  因为你在我身边……

  好吧,从今以后,你就只在我身边。

  梁宇栋伸出食指,轻轻戳在阿辽的眉心,淡淡的光彩从指尖溢出。

  阿辽,你再没有过去,只有跟我一同生活的未来。

  004.

  “砰”一声巨响,房门被人直接装开来。

  末白捂着胳膊,嘴角挂着血丝,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脚一软倒在了地上。

  挣收拾碗筷的阿辽被吓了一大跳。她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扶住她,扭头朝里屋大喊,“师父师父,末白姐姐受伤了!!”

  “放手!”

  末白推开她,挣扎着站了起来,皱眉直视着匆匆而出的梁宇栋,低声说:“他们找来了。我打不过。用七绝咒设了结界,可以挡住他们三天。”

  “所谓正道,最擅长的便是趁人之危。”梁宇栋冷望着门口,“你伤得不轻,进来上些药。”

  “是啊是啊,末白姐姐,你在流血呢!”阿辽着急地插嘴。

  “除了长生引,你知道那些药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末白根本不理她,一把抓住梁宇栋的胳膊,修的尖尖的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大劫将近,你我都没有时间了。那只五百年修为的鸟妖,已经应劫而亡,它的下场如何 ,你我清楚。你还差多少天完成?”

  梁宇栋略一思忖,道:“还差一味……银杏子。”

  “三天。”末白靠着桌子坐下,大口大口喘着气,“三天你若还不能拿到银杏子制出长生引,人祸尚能躲过,天灾在劫难逃。”

  “我知道。”梁宇栋收回远望的目光,苦笑着坐到末白对面,“人类总说讨生活不易,肯定想不到妖怪也有同感。”他的嘴角勉强扬起,“呵呵,妖怪也只不过想要一场云淡风轻,岁月无争。这样都不行呢。”

  末白垂下眼睛,漂亮的睫毛微微颤动。

  一张桌子,两个人,围出一个世界。

  阿辽不识字,但她不蠢笨。

  他们刚刚说“鸟妖”,说“应劫而亡”,她轻易想到了那个只有一面之缘,却有旧识之感的慈祥老者。那只死去的鸟儿,至今难忘。

  “师父……”她站在中间,“你是妖怪么?”

  她总是如此平静安详,带着透澈的明朗,好像一切跟快乐无关的东西都装不进她心中。包括在问到“妖怪”这个让许多人闻之色变的词语的时候。

  梁宇栋凝视着她纯如清水的眸子,没有说话。

  “还有保密的必要么?”末白看了他一眼,对阿辽道,“反正你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告诉你,我跟你师父都不是人类。他是一只银杏树妖,别看他年轻,实际上已经是个上千岁的老不死了。”

  “那你呢?”阿辽托着腮,只有好奇,毫无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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