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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眼见殿中叛军林立,利刃森寒,前方窗格上也溅满了血污,荀太后心知无望,猛地转身,从旁边一名侍卫手中夺过一把长剑,指向狄明,颤声道:“陛下上承天命,皇位袭自先帝,自登基以来,从未有失德失能之处。尔等逆君为乱,祸败纲常,必为天地所不容。哀家自己的错失,当由哀家一人承担。若我在此赔你一命,从此之后不在君侧,你可愿退兵?”

  萧元时惊恐地叫着母亲,试图起身去夺她手中的长剑,却被一旁的亭山王伸手抱住。

  萧元启斜瞥两人一眼,冷笑道:“荀氏一族把持朝纲,残害忠良,败坏我大梁江山。这些年罪行滔滔,你确实该当一死。”

  “萧元启!”荀太后厉声怒道,“记得你求娶我荀家女儿之时,恐怕不是这么说的。安如呢?你把她怎么样了?哀家了解她……她绝不会与你同流合污!”

  “荀安如”三个字确实是萧元启心头的痛处,他眉睫一颤,顿生怒意,转头对狄明道:“狄将军,你一心想要的就是讨还血海深仇,这个时候还等什么呢?”

  狄明面色一沉,指尖微弹,雪亮的剑锋飞扬出鞘。荀太后面色惊惧,本能地想要后退,耳边听到皇儿呼喊“母后”之声,立时又咬牙站定,哀求道:“……你们、你们既然口口声声向哀家问罪,那么我死之后,怨气自当平复……只要尔等悬崖勒马就此退兵,陛下可以承诺以后绝不追究……”

  亭山王示意后方两名年长的宗室过来帮他按住不断挣扎的萧元时,自己鼓足勇气,上前道:“太后娘娘愿意认罪自裁,已是天大的退让,莱阳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萧元启嘲讽地笑了一阵,道:“认罪自裁让我们退兵?娘娘还真是看重自己。也好,那就请娘娘先裁了再说吧。”

  荀太后自知已无生路,转头又看了萧元时最后几眼,慢慢道:“皇儿,皇儿……母后一生行事,只为你江山稳固,不想今日……竟是我拖累了你……”说罢一闭眼睛,长剑架上脖颈,咬牙加力割下,无奈手腕颤抖虚软,尝试了两次,血染前襟,也未能切到深处。

  狄明上前一步,搭住她手中的剑柄稍加助力,颈血立时飞溅而出,整个身体顺着剑刃旋切的方向重重倒下。

  萧元时嘶声哭叫,终于挣开了两边扶抱的手臂,扑到母亲尸身边,握住她垂摆在血泊中的手,吞声哀泣。

  亭山王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对萧元启颤声道:“你们已经逼杀太后,还有何怨不平?若不速速退去,将来天下共愤,勤王除逆之时,你等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亭山叔,你一个闲散老王,就不要在这里说笑话了。”萧元启仰头讥讽地大笑,“虽然太后已死,可萧元时还据有龙位,怎么可能让我等上下心安?”

  亭山王绝望地问道:“那你、你还想干什么?”

  “自古江山,有能者居之。萧元时幼无教导,受妇人左右,对外不能保全国土,对内不能压服群臣。我要他写下罪己诏书,公告天下,退位让贤。”

  随着他的话音坠地,狄明上前一步,扬声道:“莱阳王为先武靖爷皇孙,本是龙脉帝裔,宗室翘楚,其力战东境、匡卫国土之功天下皆知。萧元时无德无能,我等愿奉莱阳王为主!”

  殿内叛军齐声应和:“愿奉莱阳王为主!”

  在震天起伏的声浪中,萧元时慢慢抬起了头,直视着堂兄的眼睛,字字清晰地道:“……朕也许是有诸多过错,但无论如何,绝不会屈服于你这样的逆贼,替你写下伪诏,蒙骗天下。”

  萧元启不以为意,徐徐提起手中带血的长剑,剑尖在他喉间轻轻点了点,“一个娇养在深宫的小儿,你以为自己能有多硬的骨头?”

  冷冷留下这句话后,萧元启收了长剑,暂时没有多理会小皇帝,转身下令清肃各宫,先搜查印玺宝册。狄明领命还未转身,萧元时突又大声道:“天子之宝已不在宫中,你就是挖地三尺,也找不齐天子六印!朕相信以他的忠心和机谋……即便京城沦陷,即便朕已经死在你的手中,他也会将这枚宝印,交给真正值得托付之人!”

  “哦?我倒是想知道,谁是你口中最值得托付的那个人?远在琅琊山的长林王吗?”萧元启心头恼怒,反手抽了萧元时一记耳光,“以前你高踞皇位之上,自然人人对你满口忠义。但是我告诉你,一旦有了机会,一旦大位当前,其实人人都和我一样,萧平旌也不可能例外!”

  萧元时被打得跌伏于地,一时挣扎不起,旁边有两名老太监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搀扶,亭山王也跪在他身边,掩面而泣。狄明皱了皱眉,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了正殿,分派人手,下令细细搜查宫内各殿,一角一隅都不得遗漏。

  天子居所巍巍宫城,自然占地广大殿阁无数,虽然惊变之中的活动范围有限,但要想完全核查清楚,也不是几个时辰能做完的事情。狄明亲自监看,一直忙到次日近午,方才确认萧元时所言不虚,天子六印只剩五枚,那枚天子之宝果然已经无影无踪。

  闻报后的萧元启面色阴沉,直奔入囚禁小皇帝的朝阳偏殿,抓住他的发髻拖了起来,狠狠地道:“无论什么宝印,若不是握在天子的手中,都只能算是一块漂亮的石头。等将来我登上大位,只需发一道追捕盗印贼人的御旨,就能让这一枚天子之宝,变成谁也不敢沾手的赃物。到时候你自然明白,此时的百般挣扎,其实没有半点用处。”

  在冰冷的石质地面上呆坐了一夜,这位少年君王早已面色青黄,被强迫仰起的脖颈处更是传来断裂般的疼痛。可是骨髓血脉中流淌的最后一丝骄傲支撑着他,让他忍住了眼中的泪水,努力不让自己颤抖,“萧元启,就算你能瞒住京城的真相,就算你能让所有人都相信是朕退位于你……他、他也不会信的。”

  “我知道你心里盼着什么,等着什么,”萧元启放声大笑,仿佛想要掩去内心的虚软,“但你太天真了。皇族宗室、满朝重臣已经被我一网打尽,只需一个退位大典,就连大义名分也会在我手中!一个远在千里之外、早就退出朝局的萧平旌,没有封地,没有兵权,根本就连一兵一卒都没有,他能凭借什么与本王为敌?”

  大步离去的萧元启狠狠摔上殿门,四周恢复了一片沉寂,唯有刺耳的声响似乎仍在耳边回荡。尽管不愿意承认,但已听政数年的小皇帝心里明白,自己这位谋逆的堂兄刚才所说的话,的的确确不是虚言。

  就算岳银川成功在京城合围之前寻隙逃出,就算他有机会找到萧平旌传出勤王旨意,早已退离金陵朝局的长林王……他到底又能做些什么呢?

  内心一片灰暗绝望的萧元时还不知道,京城此刻的情况远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带着天子之宝离开的岳银川虽冲出了宫城,但由于巡防营封闭四门,根本未能逃离金陵,一直隐身于佩儿提前租下的民间小院中。而兵变后全城三日清剿,血洗得极为彻底,敢于反抗的府邸已尽数荡平,四处火光熊熊,经夜不熄。

  除了已经提早归顺莱阳王的人以外,略有品阶的京职朝臣皆被拘押,扣在原来的京兆府衙大院中,按照萧元启事先的吩咐,一个一个提出来劝说,愿意投诚的暂时住在南院,不识时务的关在厢房,由两名羽林营校尉负责看管,等候着最终的处置。

  宫城这边的大局由萧元启亲自坐镇,狄明抽出空隙,赶来京兆府衙查看最新的进展。那两名羽林校尉皆是跟随他多年的旧属,懂得他的心思,见过礼后便先引领他前往厢房。

  经过一场血洗,又有数日威逼劝诱,厢房内此时还剩了二十来名朝臣不肯就范。一行三人刚迈过门槛,一个花瓶便从里面砸了出来,吏部尚书站在最前方,气势十足地喝骂道:“不用再废话了!叛臣!逆贼!老夫宁死也不与你们为伍!”

  狄明逆光立于门边,静静地看了这群人片刻,突然觉得无话可说,默默转身离开,一直走回到前院大树下方才停了下来,低头沉思良久。

  他的副手施郓迟疑地问道:“将军,这些人怕是劝不动了……到底该怎么处置啊?”

  “后街有个空院子,把他们都挪进去,记得安排递送食水。”

  施郓的眼皮轻轻跳了两下,“不杀吗?”

  狄明抿紧唇角,冷冷道:“不杀。”

  萧元启并没有太关注狄明对这二十多名朝臣是怎么处置的,他现在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筹备中的登基大典上。在他的计划中,只要已经归顺的朝臣和宗室足够装点大典的场面,那么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慢慢梳理,无须太过紧迫。

  三月底,亭山王、越阴侯两名宗室以及中书令赖杰、礼部尚书沈西两名朝臣一起,迈步走进了门窗紧闭,重帘垂围的朝阳殿偏殿。

  萧元时身上的皇袍早被除去,穿着素色的中衣,呆呆坐在角落里。殿门开启的光线打在脸上,让他忍不住抬袖躲了躲。

  亭山王的眼中涌出泪水,带着三人上前颤颤地拜下,“臣等……参见陛下……”

  萧元时看了他们一会儿,面色平静,“朕明白了,你们是来替那个逆贼劝说朕的吧?”

  在这四个人中,最为真心诚意想要立功的便是沈西,头一个开口相劝的当然也就是他,“陛下,时势如此,已无挽回的余地,还是您的性命最为要紧。陛下退位之后,莱阳王就算只是为了面上好看,也必会善待陛下……”

  “你们觉得萧元启已经赢了,是不是?”萧元时的嘴唇倔强地拧了起来,转头看向窗外,“但朕不这样想……朕相信金陵城外还有数不清的人,绝不会屈从于这个逆贼。”

  亭山王难过地拭了拭泪,低声道:“老臣也许有些贪生怕死,但之所以自愿前来劝解陛下,归根结底,还是想要替您考虑的……”

  “替朕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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