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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萧元启本能地翻身而起,只觉得眼皮酸涩,视线模糊,急忙伸手揉了两下,这才隐约看见囚车背后的崖壁上,有一道黑影飞速直落,准确地落足于囚车顶部。

  守卫在旁的长林亲兵们反应快捷,齐齐跃身而起,但黑影早已抢到先机,一抬手洒出数枚利刺,呈分散状直射入囚车内,刹那间便将蒙在车体上的厚毡布打得如同筛子一般,接着腾身闪躲过第一轮攻上的长枪,在空中时又击出数枚利刺,从侧面再次穿透毡布击入囚车内,之后向东几个纵跃,一直前冲到篝火堆旁,方被一众精兵团团围住。

  萧平旌先顾不得他,与纪琛同时直扑至囚车前,一齐看向毡布上密布的小洞。这样全角度的攻击,无论车内的人是何姿势,恐怕都难以幸免。

  已经完全清醒的萧元启这时也冲了过来,失声道:“怎么会这样?就算他能攀崖而下,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就直接找到了囚车的位置啊?”

  萧平旌面如寒霜,转过身,冷冷地看向已在重围中亮出面容的段桐舟。

  对着四面林立指向自己的兵刃,这位琅琊高手虽然已是无路可逃,却并无惧色,反而在唇边挑出一抹笑意,露出得手后的愉悦,“我潜随多日,为的就是这一击。没想到运气居然这么好,二公子也很意外吧?”

  萧平旌抿着唇角定定看了他许久,淡淡道:“说句实话,倒也没有你想的那么意外。”

  话音未落,他手中宝剑斜挥,将囚车上的毡布一挑而开,只见车内落有数枚利刺,却并无一人。与此同时,张府尹由数名长林亲卫看押着,从林奚的马车旁被推出,仍是半垂着头,面色死灰。

  这一结果不仅令段桐舟瞬间变了脸色,连萧元启和纪琛都有些瞠目结舌。

  “我明明看见元叔……”萧元启神色茫然,努力回想着,“那之后也没人动过啊。”

  纪琛似乎也心有余悸,强迫自己稳住情绪,随之追问道:“是啊二公子,你什么时候把人移开的?居然连我都不知道!”

  “什么时候?”萧平旌扬起下巴想了想,手指抹过自己的剑锋,“大概就在我想通他为什么要先杀钱参领的时候吧。”

  萧元启立时又吃了一惊,“你已经想通了?是为什么?”

  萧平旌的眸色微微冷了下来,“能招认出京城里那个名字的,只有钱参领和张府尹两个人。云大娘告诉我,钱参领孤身一人在大同府,并无家眷。这样的人一旦发现自己反正要死,只怕没有什么办法能逼他护着幕后的人。”他紧紧盯住段桐舟的眼睛,语调十分肯定,“所以那唯一一次出手的机会,你选择了先杀钱参领,而把尚有妻儿弱点可以威胁的张府尹,留给了你的同伴来处理。”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挑起眉梢,将视线慢慢转向纪琛,“我猜得对吗,纪将军?”

  纪琛漆黑的瞳孔猛地一收。

  §上部 第九章 运筹千里

  金陵今冬的寒气来得晚,直到十一月底,才零零散散落下一场短暂初雪,只在树梢瓦面薄薄积了一层,次日便又放晴回暖。

  但就是这样一场小雪,却令长林王府的周管家如临大敌,亲自挑选上好的兽金炭,给世子的寝院加了两个火盆,又命人快速更换了加厚的丝绵门帘,下人出入只许掀开一条缝,生怕寒气侵入,冻着了重伤休养的长林世子。

  萧平章这次的伤势确实极险,虽有黎骞之随行照顾,情况仍不免时好时坏,回京一路上多有反复。起先萧庭生怕他过于思虑,与沉船案相关的信息一概不许他知晓,后来发现越是这样他想得越多,也只好陪着他一同商议。

  也许与幼年身世相关,萧庭生一向不喜朝中俗务,自长子册封之后,便将与朝务相关的所有权责交接给了他。若论起金陵大局和京城上下对于长林府的微妙感觉,萧平章反而要比他的父王更加清楚,胸中萦绕不散的疑团也比他更多。

  此次大同府沉船的起因为何,目的何在?情势的发展是精心推动,还是大意失控?皇属军精准的攻击是真有人胆敢勾结外族,抑或只是其主帅阮英的名将之运?长林王府的存在对于京城的某些人来说,究竟只是忌其军功太盛,还是另有更加深沉的敌意?

  父王已过花甲,鬓边寒霜渐重,萦绕在萧平章胸中的这些问题有的可以拿出来父子间商量,而另一些,他却只想埋在心里琢磨,不愿扰动老父的愁思。

  比起简单天真的二弟平旌,年长七岁又娴于朝务的萧平章更了解什么是层层相护。他并不指望真的就能把这件案子相关的根系挖个干净,但同时,他也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敢于参与其中以图得利的人。

  剪了枝蔓,主干也许就不会那般粗壮。自从成为长林世子之后,萧平章一直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大梁北境的整体防卫,由长林王父子一手建立,若涉及战事推演,没有人能比他们更加精准。甘州之后再无要塞,一旦掐断补给,破了甘左一线,战火便会迅疾南下,深入大梁腹地,一路上没有任何战力可以拦截,直到善柳营所在的齐州。

  皇属军兵行至此,已是强弩之末,而纪琛治军不错,善柳营战力不俗。此时正面交战,他自能横空而出,力挽狂澜,扼住敌军南下之势。

  军功。

  五州之地,数十万子民,这般弃于敌手,为的只是“军功”二字。

  萧平章最初推断至此时,胸中怒意翻腾,几难按捺,但他最终还是忍了下去。

  甘州守住了,善柳营没有机会做任何事,纪琛俨然是个局外人。无论他与京城的黑手曾经合谋过什么,无论长林府是何等的权高位重,终究不能以推断定罪。

  萧平章思忖了好几天,最终决定给纪琛设下一个小小的陷阱。

  返京途中必过齐州,邻近各行台将领俱赴王帐请安。长林王提起自己对于大同府周边人马的疑虑,自然有人建议从远处调兵。

  站在纪琛的角度来看,只要他身在其中,与京城往来合谋多少都会留下痕迹,即便未曾有机会实施,心里终究有些害怕。可大同府和京城都在千里之外,他原本再怎么害怕都是鞭长莫及,不料喜从天降,长林王给出了这样一个机会。

  萧平章的想法很周全,如果纪琛真的无辜,他不过就是领了个差使,辛苦走上一趟而已。若他真有合谋军功之举,面对打包送到他眼前的人证物证,恐怕怎么都不可能忍得住不动手。

  远处遥遥有更鼓之声,萧平章倚在灯下,看着沙漏默算时辰,等待启竹溪收官的消息。

  他在齐州遥遥落子之后便未再插手,因为他相信以二弟平旌的聪慧机敏,自然而然就能赢下整场棋局。

  比起长林世子的胸有成竹,纪琛此时真可谓心乱如麻,整个头脑都有些昏沉,以至于段桐舟不得不提醒他赶紧下令,先将善柳营四百精锐的兵刃转向崖壁。

  背靠崖壁,张府尹、程大夫等人被护在最后,元叔与众长林亲兵呈扇状围在旁侧,萧平旌居位最前,双方已成对峙之势。

  纪琛的声调微微有些发颤,问道:“我自认行事并无破绽,二公子到底是因何对我起疑?”

  萧平旌前移数步,一面示意林奚和萧元启再退后些,一面答道:“说实话,一开始我对你真的完全没有疑心,很多事情都是后来路上慢慢回想,才一点一点想明白的。比如说临出发前你最关心的是什么……”

  假意在外搜捕了一整夜之后,纪琛回到府衙,最关心的就是张庆庾是否已经开口。只要能够确认京城的名字还未被吐露,他就可以借着每日巡查的机会逼迫人证继续沉默。而张庆庾虽知必死,他的妻儿却还有生路,不到最后一刻,自然不会轻易开口,算是给了纪琛慢慢筹谋的时间。

  萧平旌挑起一边唇角,冷笑了一声道:“正如张府尹跟钱参领不一样,你跟段桐舟的情形当然也不一样。身为堂堂三品将军,你还舍不得将来的锦绣前程。又想杀人灭口,又要小心把自己给择出来,你的行事可不能像他那样无所顾忌。我想进京这一路上,你一直都在寻找合适的机会,是吧?”

  他说到这里,近旁的众人大多都已经明白过来。萧元启长长吐出一口气,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好在一直是元叔在守卫人证,他才没能够下手……”

  纪琛恨恨地咬紧了牙根,提剑指向崖壁前的众人,“人太聪明了,可是容易短命的。若是二公子没有看透这一层,今夜只有张府尹一个人死,我领一个看守不力之罪,大家的结果都不会太糟。可惜你看透了,所以你们……你们就只能陪着他一起死!”

  萧元启立时大怒,“你以为杀了我们,陛下和长林王会善罢甘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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