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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阿黛尔轻声唤,试图让他的眼神凝聚起来,“哥哥?”他应声睁开眼,虚弱地看着她,他眼里的疯狂如同雾气一样在消散。那一瞬,她在他散乱的眼神里看到了无数东西。“阿黛尔……”他低声呼唤她的名字,声音因为方才的一轮病痛而嘶哑。她连忙握住了他的手,将它贴在自己脸上,啜泣:“我在这儿。”“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你应该明白。”当他凝聚起神志时,第一句话就是如此,“我不是。”她没有再辩驳,只是无声地点头,泪水一连串地落下来。“你将来会知道,我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我。”他轻声道,痛苦地看着她,叹息,“但是……现在让你这样难过,还是我不好啊……”西泽尔勉力抬起手,拨开她垂落到自己脸颊上的散乱长发,喃喃道:“算了。如果、如果你真的不想去,就别去了……不要怕,我会替你拒绝父亲。”

  “阿黛尔,要记住,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你更重要——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

  阿黛尔怔怔地看着哥哥苍白消瘦的脸颊,然后仰起头来。天花板上绘满了著名画家的名作,那些穿越了百年时光的画面华美而繁复,描述着天国的景象。画中诸神在看着他们,眼里仿佛垂落悲哀的光。

  她仰着头,脸浸在月光里,美得恍如虚幻。“哥哥,回去吧,已经很晚了。”她静静地说,“纯公主应该等了你很久。”“我也该休息了。明天要重新准备一件嫁衣,希望还来得及。”

  三月的翡冷翠之夜,凄清而安静,只有夜莺轻啼。寂静的圣泉殿里所有的侍女和奴隶都已经休息了,垂落的金质灯盏里的火隐隐跳跃,映照得满壁的神像宛如躲在阴影里偷笑。

  羿抱着剑,裹着一块旧羊皮毯子,靠着雕满了玫瑰的描金门框闭目休息。

  六尺见方的毯子相对于他高大的身材来说捉襟见肘,他不得不蜷起身子,免得靴子从毯子另一头穿出来。就是在睡觉时,他也从不脱下战甲和头盔。那张脸藏在冰冷的头盔之下,被护颊和护额挡住了大半,只露出眉目和鼻梁,线条如刀刻般利落。长发从头盔里垂落下来,纯黑如墨。

  ——那是来自远东大陆另一端的发色。额头的发际线里,还深深烙着一个青黛色的印记。——那是奴隶的印记。和所有奴隶一样,他没有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甚至没有一张自己的床,只能睡在那一块旧毯子上,彻夜在门外守护着主人,丝毫不敢松懈。

  不知过了多久,门内激烈的争吵声终于停止了,随之而来的是哭泣和长长的沉默。当外面钟声敲响三下的时候,门无声无息地开了,西泽尔皇子苍白着脸走出来,也没有看一眼倚在门外休息的他,径自离去,脚步微微踉跄。

  羿悄然睁开了一只眼,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是为这一对兄妹之间的奇特感情叹息。

  西泽尔的背影浸在清冷的月光里,显得如此孤独又如此脆弱。无法想象,这个病弱的少年在一年之前还曾率大军攻破了高黎国的帝都。在帕提亚平原的圣战结束之后,整个西域的格局都为之改变,翡冷翠的力量空前扩张,教皇的势力再也无人可以抗拒。而西泽尔也被教皇授予了瓦伦蒂诺公爵的称号,成了教廷的南十字军的契约长。

  ——看来,在生命里第一次长达两年的被迫分离中,这一对兄妹彼此身上有了如此深远的改变,再也不能像童年时代那样亲密无间,同心同意了。

  羿侧过头倾听着门内的声音,公主似乎在哭,细微而压抑。他叹了口气,将身子蜷起来——看来,公主已经屈服了,大概很快就要远赴东陆和亲了吧?

  那一瞬,他黑色的眼睛里有某种可怕的表情燃烧起来,面容微微抽搐。东陆……东陆。难道在他的宿命里,居然还有重新踏上东陆土地的那一天?

  高大的奴隶倚着门框,怔怔地看着夜空里的冷月,眼神渐渐变得恍惚而遥远,他甚至没有听到床头金铃被拉动的声音。直到公主几度出声呼唤,他才回过神来。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推门走入了寝宫,在榻前五步开外单膝下跪。仿佛是被刚才那一场争辩闹得累了,她静静地躺在柔软宽大的床上,脸上残留着泪痕,看着应声入内的黑甲剑士,露出一个苍白疲惫的微笑。

  “羿,”她轻轻说,“对不起。”他站在床前,用愕然的眼光看着她,做了一个询问的手势。“哥哥刚才的话,你听到了吧?”她明白他的忍耐,她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低声道,“他,他说你是奴隶。我要替西泽尔向你道歉……我从来没有当你是一个奴隶,羿。”钢铁一样冷硬的脸动了一下,羿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回以一个手势。“我就知道你不会生气。”阿黛尔舒了一口气,带着泪痕微笑起来,“羿,你真好。”他无声地弯起唇角,用手指了指头顶绘满了诸神的天花板,又指了指身侧黑色的剑,将手按在心口,眼神庄重地点了点头。“谢谢,我不会说话的羿。”阿黛尔轻语,“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羿回手按着喉咙上的伤口,歉意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模糊的音节,嘶哑如某种兽类——那道可怕的伤口横贯了整个颈部,虽然没有将他的头颅一刀斩下,却很显然已经损毁了他的声带。

  他苦笑了一下,再度用手势询问公主有何吩咐。

  阿黛尔叹了口气,将眼神投向门外:“羿,麻烦你跟着我哥哥好么?他受了伤,又不肯让人送。刚刚出了高黎刺客的事情,那么晚一个人回去,我有点担心。”

  羿点了点头,用手一按左胸的甲胄,领命转身而去。

  然而想了想,他还是从门口返回,小心地拉过被褥盖住她,然后松了金钩,放下纱幔。在宽大柔软的床上,她显得那样娇小,躺下去的时候几乎被重重叠叠的丝绸被子淹没,纯金色的长发水藻一样铺开,如同天使收敛了羽翼在一片洁白的雪原里沉睡。

  他脱掉手掌上的护套,小心地伸出粗粝的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羿,我没事,”那个天使躺在柔软的床上对他微笑,“去吧,这里还有其他人。”

  她再次拉动床头的金铃,旋即有一队侍女应声而入。带头的苏娅嬷嬷点燃了薰香,将满盘瓜果和金杯放到了床头,开始继续彻夜地守护在生病的公主身边。

  “去吧。”她对他微笑。

  他迟疑了一下,无声地退出,消失在门外清冷的月光下。

  走出房间,外面已经是深夜,星辰满天如钻石。冷月下的圣泉殿庄严森冷,铺着白色大理石的地面反射着月光,皎洁晶莹,令归去的少年仿佛行走在一片冷湛的水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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