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奇幻魔法 > 冰与火之歌③ | 上页 下页
一〇八


  “什么神会要你这样的家伙?”柠檬喝道。

  “我有罪,”修士哀号,“我知道,我知道。天父啊,原谅我,噢,我的罪孽如此深重。”

  艾莉亚在赫伦堡见过厄特修土。小丑夏格维说他每杀一个小男孩,都会边哭泣边祈祷宽恕:有时甚至让其他血戏子鞭打自己。他们都认为那非常滑稽。

  贝里伯爵“啪”地一声收剑回鞘,熄灭了火焰。“对濒死者施以慈悲,绑上余人手脚,准备审判。”他命令,土匪们依令而行。

  审判进行得很快。土匪纷纷出来控诉勇士们的劣迹:洗劫城镇与村落,焚毁农获,奸杀妇女,摧残男人。有人说起被厄特修士带走的男孩,修士本人则一直哭泣祈祷。“我是一根软弱的芦苇,”他告诉贝里伯爵,“我向战土祈祷,请求他赐予力量,但神灵却让我心灵软弱。可怜可怜我这软弱的人儿吧。那些男孩,可爱的男孩……我根本不想伤害他们……”

  很快,厄特修土被吊上一棵高大榆树,随脖子套的绳索缓缓摇摆,和出生时一样一丝不挂。其余“勇士”也一个一个地接受审判。绳索套上脖子时,有人试图反抗,边踢腿,边挣扎。有个十字弓手用浓重的密尔口音不停地喊,“我,当兵的,我,当兵的。”另一个提出带他们去找金子;还有一个保证会当一名出色的强盗。但最终个个都被扒光衣服,依次绑起来上吊。七弦汤姆用木竖琴为他们弹奏挽歌,索罗斯则祈求光之王焚烧他们的灵魂,直至时间尽头。

  这是一棵血戏子树,艾莉亚边看他们摇摆,边想,燃烧的圣堂为他们苍白的皮肤蒙上一层阴沉的红色。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乌鸦已经来了,她听它们互相喋喋不休地聒噪,很想知道在说些什么。艾莉亚不大怕厄特修土,不像怕罗尔杰、尖牙和其他一些仍在赫伦堡的人,但他的死还是让她很高兴。他们也该吊死猎狗,或者砍他的脑袋。然而令她反感的是,他们反给桑铎·克里冈治疗烧伤的手臂,归还了他的剑、马和盔甲,在距离空山数里处把他释放,拿走的只有他的钱。

  圣堂很快在烟火中坍塌,它的墙再也无法支撑沉重的石板房顶。八名褐衣僧听天由命地看着。只剩这些人了,其中年纪最大的解释,他脖子上用皮绳挂一小铁锤,代表对铁匠的信仰。“战争爆发之前,我们共有四十四人,而这里非常富足。我们拥有一打奶牛和一头公牛,一百个蜂箱,一片葡萄园和几棵苹果树。紧接着狮子来了,夺走葡萄酒、牛奶和蜂蜜,杀死奶牛,并将葡萄园付之一炬。之后……数不清多少人来过。这假修士不过刚来的。有个穷凶极恶的家伙……所有银子都给了他,但他确定我们还藏着金币,所以命手下一个接一个地审讯杀人,逼迫长老开口。”

  “你们八个怎么活下来的?”射手安盖问。

  “很惭愧,”老人说,“都是由于我的软弱。轮到我时,我把藏金子的地方说了出来。”

  “兄弟,”密尔的索罗斯道,“唯一的惭愧是没有立即把地方告诉他们。”

  当晚,土匪们在小河畔的酿酒屋过夜。主人在马厩地板下藏有食物,因此他们分享了一顿简单的晚餐:燕麦面包、洋葱及略带大蒜味道、稀稀拉拉的白菜汤。艾莉亚还在自己碗里发现一片胡萝卜,觉得挺走运。僧侣没问他们的来历,其实心照不宣,艾莉亚心想。怎可能不知道呢?贝里伯爵的胸甲、盾牌和斗篷上都有分叉闪电,而索罗斯穿着红袍——或者说红袍的残留物。一个年轻的见习修士壮起胆子告诉红袍僧,在他们屋檐下,不要向伪神祈祷。“见鬼去,”柠檬斗篷说,“他是我们的神,而你们的性命是我们给的。说他是伪神?妈的,你们的铁匠只能补补剑,而他可以治病救人呢!”

  “够了,柠檬,”贝里伯爵命令,“在别人屋檐下,守别人的规矩。”

  “少祈祷一两次,太阳也不会停止发光,”索罗斯温和地赞同,“我心中有数。”

  贝里伯爵没吃东西。艾莉亚从没见他吃东西,只时不时喝杯酒。他似乎也不大睡觉,完好的那只眼睛通常闭着,仿佛十分疲倦,但你跟他说话时,它又会立即睁开。边疆地领主仍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黑披风和伤痕累累的胸甲,上面的釉彩闪电斑驳脱落。他甚至穿胸甲休息,阴沉的黑铁隐藏了猎狗给他的恐怖伤口,正如厚羊毛巾掩盖了脖子上的黑圈。但碎裂的脑袋、凹陷的太阳穴、眼眶处那鲜红的洞都无法隐瞒,脸下看得到头骨的形状。

  艾莉亚警惕地打量他,记起赫伦堡里所有的故事。贝里伯爵似乎察觉到她的恐惧,便转头招呼她走近。“我吓着你了吗,孩子?”

  “没,”她咬紧嘴唇,“只不过……嗯……我以为猎狗把你给杀了,但……”

  “大王受了伤,”柠檬斗篷说,“受了重伤,嗯,但索罗斯治好了它,他是最好的医生。”

  贝里伯爵注视柠檬,完好的眼睛带着古怪的神情,另一只眼睛则什么也无,唯有伤疤和干血。“最好的医生,”他谨慎地赞同,“柠檬,换岗时间到,麻烦你负责一下。”

  “是,大人。”柠檬走出去,跨入夜风中,大黄斗篷在身后飞舞。

  “当勇士害怕真相时,也会蒙蔽自己的眼睛,”柠檬离开后,贝里伯爵评论。“索罗斯,到目前为止,你已复活了我多少次?”

  红袍僧侣低头,“是拉赫洛把您救回来的,大人。我只是光之王的工具。”

  “多少次?”贝里伯爵坚持。

  “六次,”索罗斯勉强地说,“一次比一次艰难。您变得太无畏了,大人,死亡真的如此甜美?”

  “甜美?不,我的朋友,那并不甜美。”

  “那就不要急着追求它。泰温公爵总在后方坐镇。史坦尼斯公爵亦是如此。你也应该这样,这样比较明智。第七次的死亡也许意味着我俩的末日。”

  贝里伯爵摸摸左耳上方,太阳穴凹了进去。“这是勃顿·克雷赫爵士用锤子砸碎头盔的地方。”他解开围巾,露出脖子上的黑色淤青。“这是那狮身蝎尾兽纹章的骑士在急流瀑给我留的印记。他抓住一对可怜的养蜂人夫妇,认定都是我的人,便到处放话除非我亲自现身,否则便绞死他们俩。等我去了那儿,他还是绞死了他们,并把我吊在他们中间。”他提起一根手指,指着眼眶鲜红的洞。“魔山的匕首刺进面罩缝隙。”疲惫的微笑在他唇间掠过。“我在克里冈家的人手上死了三次,也许该学乖……”

  这是个玩笑,艾莉亚知道,但索罗斯没笑。他一只手搭到贝里伯爵肩头,“别想这些。”

  “我还能想什么?记得曾在边疆地拥有一座城堡,有个情人等我回去,但我已记不得城堡的确切位置,回忆不出情人头发的颜色。是谁封我为骑士,老朋友?我最喜欢吃什么?一切都已淡去。有时我觉得自己乃是在岑树林中染血的草地上诞生,嘴里是火的味道,胸口则有个洞,而你是我的母亲,索罗斯……”

  艾莉亚注视着密尔僧侣,对方头发蓬乱,穿着破烂的淡红长袍与零落的旧铠甲,脸颊布满灰色胡茬,下巴皮肤松垂。他不像老奶妈故事里的巫师,可是……

  “你能复活没有脑袋的人吗?”艾莉亚问,“就一次,不用六次,可以吗?”

  “我不懂魔法,孩子,只会祈祷。第一次,大人身上穿了个洞,嘴里满是鲜血,我知道没希望了。因此,当他撕裂的胸膛停止跳动后,我给予他仁慈的神吻,送他上路——用火填满嘴巴,吹人人体内,通过咽喉、肺部和心脏,直达灵魂。这被称为‘最后之吻’,从前当真主的仆人死去时,我多次见老僧侣给予他们这‘最后之吻’。我自己也施行过一两次,这是所有红袍僧必须掌握的技能。但我从没见过火焰注入尸体能让死人开始颤抖,乃至双目睁开。并非我复活了他,小姐,这是真主的神力。拉赫洛还不要他死。生命即是温暖,温暖来自烈火,烈火属于真主,真主独占其身。”

  艾莉亚眼里泛起泪花。索罗斯说了这么多,其中的意思只有“不”,对此她很明白。

  “你父亲是个好人,”贝里伯爵道,“哈尔温告诉过我许多他的事迹。为了他,我很乐意放弃你的赎金,但我们实在太需要钱了。”

  她咬紧嘴唇。我猜那是事实。她知道他把猎狗的钱给了绿胡子和疯猎人,叫他们去曼德河以南购买物资。“上批庄稼被烧,这批又快淹死,而冬天马上就会降临,”他派他们出去时吩咐,“百姓需要谷物和种子,我们需要刀剑和坐骑,不能总是骑矮种马、驮马和骡子去对抗装备高大战马的敌人。”

  然而艾莉亚不知罗柏会为她付多少钱。他现在是国王,不是她离开临冬城时那个雪花在发际融化的男孩。假如他知道自己闯过的祸,知道君临的马僮和赫伦堡的卫兵,知道所有这一切……“我哥不愿赎我怎么办呢?”

  “什么?”贝里伯爵问。

  “呃,”艾莉亚解释,“我头发又乱,指甲又脏,脚上全是水疱。”也许罗柏不在乎这些,但母亲会。凯特琳夫人要她像珊莎一样能歌善舞、缝纫刺绣,做个随时随地都有礼貌的小淑女。想到这里,艾莉亚开始拿手指梳头发,但头发杂乱纠结,结果只扯下来一些。“我弄坏了斯莫伍德夫人的裙服,而我的针线功夫还是不行。”她咬紧嘴唇。“我的意思是,我绣不好。茉丹修女说我的手跟铁匠的手没两样。”

  詹德利受不了了。“凭你那软软的小手?”他大喊,“甚至拿不住锤子。”

  “我想拿就拿得住!”她冲他吼。

  索罗斯咯咯笑道,“你哥哥会付钱的,孩子。这点不用担心。”

  “是的,但假如他不付怎么办?”她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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