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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九


  马翠清说:“精湿的,不上炕啦。”就依着炕沿,坐在焦振茂的旁边。她的脚底下丢下两块湿湿的脚印儿。

  不知怎么回事,除了韩百安,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找不到话儿说了。

  焦振茂怕僵住,就又接上刚才的话茬儿,对韩百安说:“咱们可是说定了,一晴天,咱就派人上山打葛条,打回来,你就专门管这事儿。打一趟够不够呀?”

  韩百安说:“够了。别要太老的,也别要太嫩的。”

  马翠清也跟着搭上一句:“打葛条干什么呀?”

  焦振茂想留着让韩百安回答,见他没有回答的意思,就说:“打草苫子用,用葛条当麻绳用,又省钱,又省事,这是你百安叔出的好主意,连我都没有想到这一步上。”

  马翠清说:“这个办法是不赖,葛条比麻绳还结实哪,还能给咱们农业社节约。”

  焦振茂说:“你百安叔心里边的道道儿可多啦。他不光出主意,还愿意自己到山上打葛条,更不赖吧?回头,你们黑板报得表扬你百安叔呀!”

  马翠清说:“当然可以啦。有错处就批评,有好处就表扬,不该不欠,没远没近。”话说到这儿,又算结束了。

  焦振茂极力施展他那“和事佬”的本领,给韩道满使眼神,见没管事儿,又用脚尖捅韩道满,急得啥似的。

  韩道满看了爸爸一眼,咽口唾沫,咳嗽两声。刚才,他走一路,想一路,准备了一套话,到了爸爸跟前,就不知道从哪儿说了;一见爸爸那没有任何表情、冷如冰霜的脸,肚子里的话儿,全都跑个没影儿了。

  焦振茂见韩道满开不了台,又给马翠清使眼色,意思是说,你打头炮吧,火力可别太猛,温和一点儿。眼色使完,他又有点后悔,心想:这丫头心直口快,对不合理的事儿嫉恶如仇,对落后的人恨之入骨,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还柔和的了呀 !别再让她几个炮弹,把个刚刚转过头来的、还没有开步走的韩百安打回去呀!

  他后悔也来不及了,马翠清根本没看他,那样子,好像就要开台。她朝炕里边挪了挪,先看看韩道满,朝他咬了咬牙,意思是:商量得好好的,由你说话,你倒当起哑巴,钻到防空洞,把我推到擂台上来,真坏 !接着,又在韩百安那花白的头顶上看了一眼。忽地,她的心里一动,好多忘记了的往事,不知怎么回事儿,一下子涌到了她的心头上来了。

  那一年,马翠清只有七八岁。七八岁的丫头,就淘气得赛过男孩子;什么地方都敢去,什么事儿都敢办。韩百安家院子里的那棵杏树上的杏子长大了,青的发白,一嘟噜一嘟噜地压颤枝。一群孩子在街上玩,隔着墙就能看到它,都馋得从嘴角往外流酸水。有个孩子说:“翠清,你总吹胆大,你敢进去给我们摘个杏子吃吗 ?”马翠清把小脑袋一摆:“怎么不敢?走!”他们用秫秸棍拨拉开门插关,打开门,拥到院子里,又把门掩上了。正好石磨旁边有个凳子,马翠清搬过凳子,登上去,一跷脚尖,就够着老树杈上,一直攀到最上边,抓一把又青又大的杏子就摘,摘了就往衣兜里掖。小衣兜还没有摘满,树下边的孩子就像马蜂窝似的炸了营。原来,韩百安从地里回来了,出现在门口;孩子们一个个黄着脸,从他的胳膊下边跑了。树上的马翠清也吓得不得了。韩百安又气又心疼,脸色煞白,跺着脚骂:“兔崽子们,糟害我 !”看见树上的马翠清,又骂:“猴丫头,我看你下来不,下来我就砸扁了你!”马翠清怕极啦。她知道韩百安是个有名儿的小气人,有一回,他的亲儿子韩道满摘了一个杏子吃,他还打韩道满一个大巴掌;马翠清亲眼看见他打的,当时还冲着他的后背骂他“小气鬼”。这会儿两姓旁人跑进来摘他的杏子,他能饶了吗 ?不用说别的,他要是把树下边的凳子一拿,自己就不用想下去了,下去非得摔坏了不可。马翠清越想越怕,壮着胆子往下爬。可是韩百安没有搬走凳子,当马翠清的两只小腿垂下来,够不着凳子的时候,他还跑过来,扶了马翠清一把,又把她抱起来了。马翠清不敢喊,不敢叫,一回头,就看见他那花白的头顶上直冒汗珠子。老头子把马翠清放下之后,依旧是白着脸喊:“你们这不是糟害人吗 ?杏子不熟,正壮个儿,你这半兜,将来就是一兜呀!”马翠清怕极啦,把杏子掏出来扔在地下,就跑。她怕韩百安揪住她不放。韩百安并没揪她,只在背后喊:“我找你妈去,让你妈赔我,让你妈狠狠地揍你一顿,你等着吧 !”马翠清不敢回家,还是妈妈跑到河边上把她找回去的。妈妈也没提这件事儿,韩百安根本没有给她告诉妈妈;后来韩百安见了马翠清的面,也没有再骂过,只是,那个门楼上加了一把黄铜锁,杏树干上绑了一圈酸枣棵子……

  马翠清常常想起老人家抱她那会儿,看到的花白头顶,再不背后骂韩百安是“小气鬼”了。

  还有一回,那是马翠清的妈妈病死的头一年。麦收时节,妈妈病倒在炕上了。地里的麦子,干得往下掉穗子。那块地跟韩百安家的刀把地搭着边儿。韩百安看见了,就来到马翠清家,站在门口外边说:“大嫂子,麦子得收了。”妈妈说:“我收不了,孩子又干不了活儿……”韩百安说:“就是口q短工,也得收哇,糟蹋在地里多可惜呀 !”妈妈说:“大兄弟,你就修修好,帮我们收来,该多少工钱,从麦子里边扣。”韩百安没有伸手,他怕别人说他找人家孤寡的便宜,倒是暗地里替她们找了个短工,给收上来了。麦收以后,妈妈的病更重了,请医吃药,欠下了债,不得不把那块地卖了。写卖地文书那天,马翠清亲眼看见,韩百安在她家门口转了好几趟;转一趟想进来,又走了。马翠清跑过去招呼他:“大叔,您屋坐。”韩百安的脸色也是煞白的。他没有进来,却无力地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垂下了脑袋。马翠清莫名其妙地望着老人那花白的头顶发呆。过了好半天,韩百安才叹口气说:“孩子,你还小哇,你不知道土地是咱庄稼人的命根子;把它写给人家,你们娘仨往后还怎么活呀 !……”

  从这以后,马翠清总觉着韩百安是个善良的好心人,从来没有讨厌过他……

  这些过去的事儿在马翠清的眼前闪过之后,她猛地感到,自己对韩百安的态度是不全面:这一程子,不知不觉地讨厌他了,不光把他跟弯弯绕这些人一样看待,甚至于把他跟马斋划了等号。她想:萧支书的话对,韩百安踉弯弯绕这些人不一样,只要耐心一点,能够争取过来;把他争取过来,对敌人那边的力量就是个削弱,对自己这边的力量就是个加强。

  直爽的姑娘动了心,想着想着,身上升起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劲头,就朝韩百安跟前挪了一下,很诚恳地说:“大叔,萧支书批评道满啦,团支部的同志也给我提了意见,说我们过去对您帮助得不够,不耐心。这是我们的不对……”

  这句话出口,不光是韩百安吃惊不小,就是焦振茂也感到非常意外。韩道满倒是很高兴。

  焦振茂马上敲边鼓说:“看看,孩子们还说对咱们帮助不够哪!咱们也得检讨检讨自己,自己是不是有点儿太落后了。要不然,还用人家帮助干什么呀!”

  韩道满说:“爸爸,往后,咱们可不能再生气了,应该欢欢乐乐地过日子……”

  马翠清说:“别人家都是和和美美的,为什么你们爷俩总是牛蹄子两半儿?这不是小事儿,咱是农业社的社员,一家影响着大家。为什么总闹别扭,这里边有个好坏是非,我们往后就要帮助您认清这个理儿。”

  焦振茂说:“只要是心里边扭过弯来,顺了垄沟,就能欢欢乐乐的了。”

  韩道满说:“要想不生气吵架,得有一条,您得进步。像今天抢麦子那样。人家一表扬您,我心里多高兴呀!”

  马翠清说:“连萧支书听了都高兴得啥似的。”

  焦振茂说:“我更高兴,早盼他有这么一天。”

  韩道满说:“想进步,就得跟好人学,往好人这边靠近,别跟坏人扎堆儿,跟他们还能走出好来吗?您看看我振茂大伯,人家多进步,多积极呀!”

  焦振茂连忙摆手说:“差远啦,差远啦,别提我吧。早先我倒是觉着自己差不离似的,这一程子,我才照了镜子洗了脸,比人家马老四,离着十万八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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