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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九


  萧长春蹲在用土坯垒的火炕上边,两只愤怒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马之悦。那个秃头顶,那双小眼睛,那个能把木头人说活、能把晴天说下雨的万能的嘴巴,他是多么熟悉呀!这个秃头顶的马之悦迷惑过他,就象迷惑过东山坞的许多人一样;这个秃头顶的马之悦玩弄过他,就象玩弄过东山坞的革命事业一样。他痛苦地想这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l 这个投机分子竟然在自己的队伍里鬼混了这么多年,如今还有人闭着眼睛,甘心情愿地受着他的迷惑和玩弄,这些人里边,甚至还有一个领导人物李世丹!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你马之悦参加革命那会儿动机不纯,或者你过去干过反党的勾当,那么,十几年革命的斗争,斗争的胜利,胜利的前途,都不能给你马之悦一点教育,一点影响吗?你不光没有痛改前非,反而越来越猖狂,从暗搞到明干,如今已经赤裸裸地站在反党、反社会主义那一边了!阳关大道你不走,死心要往绝路奔,党和同志们已经尽到责任了,一切全是你自作自受!

  马之悦坐在炕沿下一块圆滑的石头上,两只仇视的眼睛,不停地在萧长春身上溜。在这转瞬之间,他那肮脏的胸怀里,也泛起了一层层浑波浊浪。他奇怪。当年,他看出投靠共产党有利可图、有势可贪的时候,他钻进来了;这十年里边,他就象唱古装戏的演员那样,场场都要描眉画脸儿,又象一个剃头匠那样,回回都要磨蹭着刀刃儿;可以说,他是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地干了这么多年,付出了他认为应当付出的“本钱”,于是,他得到了要得到的东西,钻进了党内,还“抖”了几天。使他伤脑筋的是,他想独霸东山坞,想在这个地盘为王的计划一开始,对手就不断地出现。先是焦克礼的爸爸焦田,马之悦耐着性子把焦田磨走了;后是韩百仲,马之悦用他那有软有硬的手段,把这个石头般的硬汉子磨烦了;又从地里钻出一个萧长春。他真不明白,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萧长春,竟逼的他走投无路,逼的他不能不大现原形,不能不最后跟共产党分手!

  他想:你萧长春不就是个穷要饭的出身吗?你不就是个扛过枪杆子的吗?你不就是个赤乎空拳上阵,抢到支部书记这个牌子的吗?你到底儿有多大本事,想把我马之悦置于死地?请问,大鸣大放的事儿你真不知道吗?要变天的消息,你就一点儿也没有闻到吗?马之悦估计:萧长春对这一切都知道了,萧长春这么硬拚,是想抱住农业社这棵死树不放,还想让它长出果子来;他知道,他那号人一变了天,离开了共产党,是吃不着香甜的了,他在作垂死的挣扎!是这么一回事儿,小子,你的命运注定了!

  萧长春经过几秒钟的思索之后,立刻又抖起精神。他见韩百仲坐在他的身边,在等他开口,就庄严地宣布说:“我们现在开会了!这是一个极不平常的会,这是一个保卫社会主义的会。这个会,其实已经开了好久,从马连福这杆枪,在干部会上放出第一颗子弹那天开始,我们这个会就在进行着,到了今天,只能说是一次小小的阶段总结,我们还得开下去!……”

  马之悦听着,觉出来势不善,可是他心里又往好地方盘算:别看萧长春叫嚷,他没有抓住什么把柄,顶多不过他们对土地分红、倒动粮食的事儿有点怀疑;加上昨晚上孙桂英那边露一点风声;前一个,只能是怀疑,后一个,只能是生活作风问题,怕不着他……

  马之悦这么想着,没等萧长春说完最后一句话,马上就开口,要来个先发制人:“萧支书,刚才我说了,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得……”

  韩百仲一摆手,打断他的话说:“马之悦,你忙什么?你是这个会议上被批评的对象,你得听我们的!”

  萧长春说:“我看哪,这样子开始咱们的会议也好。就先让他说吧。马之悦,你撒开往外抖落,别留着;留下来,对你可不利呀!百仲同志,咱们都耐心一点儿,听听反面的东西,也是有好处的!”

  马之悦想,得找个萧长春最没法儿回答的问题先扔出来,把萧长春拿下马,随后再乱打一气,搅乱他的部署。他心里转了个圈儿,就跳着脚,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地喊道:“我先问问你们二位,是经过乡党委,还是经过县委批准的,撤了我的职?你说,你说呀!”

  萧长春也陡地站起,马上回答:“这个手续还没办,哪儿也没批准。我倒要问问你,你自己把你自己撤了没有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农业社的副主任是搞社会主义的,你马之悦这个副主任搞的是什么主义吗?这一段你都干了多少是跟搞社会主义沽边儿的工作,你汇报汇报!”

  这句话象在马之悦嗓子眼噎了一块干悖悖,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说:“我,我干的工作多啦1 你先别问我,我还有一大堆问题让你回答哪!”一枪臭火了,又换了一把:“为什么你们撤换会计、安排队长不经过最后决定,不等每一个领导都赞成,就偷偷摸摸地换了?这是什么问题?”

  韩百仲说:“谁偷偷摸摸了?这是党、团支部、社管委的多数研究的,又跟贫下中农代表一块儿决定的,是在社员会上宣布的。你怎么胡说八道!”

  萧长春说:“百仲同志,您用不着跟他说这些,他要钻的空子根本也不在这儿!”又转脸对马之悦说:“你说说,社管委讨论干部安排的会议,你参加了没有?”

  “参加是参加了,可我反对呀!”

  “你一个人反对,支委会和多数人就不能决议吗?”

  “什么多数人,什么决议?我看是独断专行!”

  “马之悦,你说轻了吧?”

  “什么说轻了?”

  “刚才你跟一伙子年轻人都敢说我们搞了一场‘清洗’,为什么在党的会议上又不敢说了呢?”

  马之悦在会议一开始是想要这么说的,因为前一个问题碰回来之后,他不得不讲一点儿分寸,既已点破,也只能说了:“怎,怎,怎么不敢说,就是有清洗嫌疑……”

  萧长春冷笑一声说:“你还用‘嫌疑’这个词儿干什么呀?告诉你,我们这叫纯洁组织,我们要把我们的组织搞得干干净净的……”

  马之悦这下子可抓住了,大声说:“不管你用什么诃儿,反正你搞清洗了!好哇,你是什么党的支部书记,敢搞清洗,你好大的胆子呀!”

  萧长春挺胸脯子说:“中国共产党的支部书记,真真切切,一点儿假都不掺;真理在手里,一切按着组织手续办事儿,没有什么藏着的、掖着的,所以胆子也就大!”

  “共产党兴搞清洗吗?”

  “纯洁组织也叫‘清洗’吗?你说说,我们要是任凭那些坏东西乱钻、乱搞、乱破坏,不就亡党亡国了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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