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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马大炮还要跟农业社比赛哪,我们使多少粪,他也使多少,全都打扫上了不够,连炕也拆了,睡黑炕洞。结果连个零头也没比上,后来就不敢比啦!”

  “唉,闯到这节上不容易呀,恨我们的人不说,好心人也替咱们着急。”

  “那是。子怀,我说话你别过心,那会儿你就没少说:办不了就别办啦,免得让人家笑话。对不对?”

  马子怀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见过,哪能想到有这一节儿。”

  韩百仲说:“往后的节儿还多着哪,人得往远看。”

  马老四插了一句:“要不长春说,要作硬骨头,一硬,什么关、坎都闯过来了。这不是,都到这节儿上了,还有人想往回拉我们哪,我看那是做梦!这一开会、一聚齐,你就看出来了:坚决往前闯的人最多呀,工地上的人一回来,那就更多了。”

  马子怀坐在人群里,听着人们议论和谈笑,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明亮的灯光,照着每一张脸,每一张脸都闪现出坚定的、信心百倍的神情。这里人们的每一句话,都跟晌午萧长春对他谈的话碰在一起,汇在一块儿。他看到人多势众,看到一股子不可能抗拒的力量。

  他又直起胸脯,转着脸,看着每一个人。他在东山坞生活了四十年。这个大殿里边的好多人是他眼看着从小伙子变成老头子的,好多人是他眼看着从小孩子变成大人的,好多人跟他一块儿光着屁股藏猫猫长大的,好多人跟他一块儿“跑反”,一块儿送公粮,一块儿在集市上买进卖出,一块儿为日子愁苦和操劳。他跟这些人应该是熟悉的,今晚上倒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们。

  那个马老四当年多壮啊!地主们都抢着雇他当长工。可是那一年他从马小辫家给抬出来的时候,皮包骨头,一步一口鲜血往外吐。办农业社那年,嘿,他返老还童了。别人还在嘀咕这件新鲜事儿,连“农业社”这三个字儿说着都绕口的时候,他就大声呼喊农业社好。不光土地、农具、小行李卷往饲养场一抱,人也交出来了。牲口是庄稼日子的半个天下,不是他苦心经营,那个小穷社办不下来。要是没有韩百仲那个小穷社,马翠清这姐俩早成小叫花子了。巧一巧,一个是童养媳妇,一个得死了。这闺女连票子还不会认的时候,就先知道农业社好了。她是多积极呀!这帮年轻人真是一点儿邪心私念都没有,只有这个农业社。那个焦淑红,连学都不上,一定得回来搞农业社。那会都说她干不长,过不了几天就得跑到北京、唐山去。哪是几天,几年了,扎了根子!这会儿是萧长春的一只手呀!那个萧长春去年出来领着大伙救灾的时候,信服他的人有多少?他不怕。本事有多大?他也不怕。那个困难多厉害!他也不怕。他就是铁了心不让农业社垮。一冬天,他都没回到家里那个热炕头睡过觉。复员补助金自己舍不得用,给别人花,存着点粮食自己省着,给别人吃。人家都说他傻。嘿,他跟韩百仲这一大群“傻子”,就是“傻干”,那股硬劲儿,要不是亲眼看见,别人怎么说也不能相信。几个月,把农业社稳住了,反而比闹灾以前更棒啦。眼下又遇到困难了,他们还是不怕,一点也不怕!

  马子怀忽然感到,自己的心气跟这些人差得老远,想的不是一回事,虽说自己没有反对过农业社,可是也没有像这里的人那样拥护过农业社;自己什么都怕,没有个“铁”了的心!那么,自己算是哪一边的人呢?是靠在哪一边了呢?在这个富裕中农来说,这个忽然而来的问题,还是朦朦胧胧的,还没想得那么透,可是他似乎是朝这个问题上边想了……

  最后一个到会场的喜老头被萧长春扶着坐在八仙桌旁边的凳子上之后,会议就开始了。

  首先是王国忠给大家讲国际和国内的形势,把这种形势跟当前农村的阶级斗争情况联在一起。还讲到他对这种形势发展的两种可能性的估计,一是向更好的方面转化,一是可能出现暂时不利的局面。他要大家擦亮眼睛,看清方向,稳住心思,不要被一时风吹草动迷糊住。他特别详细地分析了这场斗争的性质,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你死我活的斗争;还讲到贫农、下中农在这个斗争里边,在巩固农业社的工作里边应当起的作用,提出东山坞要团结争取中农,对富裕中农的资本主义倾向必须给予教育、批评的问题。这些问题他讲得很生动,很有味儿,就像平时说家常那样。

  接着,萧长春跟大伙讲东山坞当前的工作安排。讲到土地分红、闹粮这些事情的根子在什么地方,要用什么办法对待。他让大家都要有信心,团结成一股劲儿,一定能够把歪风顶住。他谈到对真缺粮户的救济。最后,他跟大家介绍了挖河的工程,顺便讲到东山坞的远景规划。他说得有血有肉,东山坞的山啦、河啦,都在他的话里边活啦!

  这是一个团结会,是一个统一心思的会,是一个开脑筋的会,也是一个誓师会。所有参加会的人,全都心明眼亮,信心十足了。

  两个人讲完以后,要分组讨论。

  韩百仲说:“大伙儿都要热烈发言,给咱们社的工作提意见,给干部提意见,放开胆子批评。还有一条,都得出主意。这是在咱们家门口里边,说错了不要紧。”

  于是,大殿里留下一组,豆片坊一组,技术组的房间一组,院子里一组。

  马子怀被分配到韩百仲掌握的那一组,这是萧长春有意的安排,因为那组里有焦振茂,焦振茂还要谈谈自己的心思哪。

  马子怀怀着激动的心情,刚坐下,女人跑进来找他。

  他迎出来,小声问:“什么事儿呀?”

  女人满脸喜悦地说:“来客了。”

  马子怀一愣:“这么晚谁来了?”

  女人说:“闺女、女婿。”

  马子怀又一喜:“来了?”又犹豫了一下,“刚讨论,我走了不大好吧!”

  女人说:“人家初次来,不回去看看还行啊?”

  马子怀说:“我跟百仲说一声试试。”

  他刚往屋走,碰上了萧长春,就说了家里来客的事。

  萧长春高兴地说:“快回去招待吧,散了会,我还要去看看他们哪!”

  马子怀两口子高高兴兴地往家里走。

  女人小声问:“会开得好不好哇?”

  马子怀说:“好。”

  “怎么好?”

  “开脑筋啦!”

  “真的?”

  “等有空,我再给你详细摆,咱们得重新想想了。”

  “重新想想?”

  “嗯。”

  “怎么想呀?”

  “往后光会老老实实干活不行,眼睛得明亮,心得硬一点儿。”

  “我听不懂。”

  坐在门口乘凉闲谈的人,跟他们打招呼,把他们的话打断了:

  “子怀,新女婿拜你这老丈人来了?”

  “来啦。”

  “怎么黑天来呀?”

  “人家是干部,工作忙啊!”

  “不赖,工作忙,抽晚上空还来看你。得喝喝了?”

  “喝喝,酒菜都现成。”

  马子怀应酬着,走过人群。

  女人又小声问:“你刚才说的那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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