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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韩百安叹息一声:“共产党坐天下,没一样不好,就是搞农业社这一点不得人心。”

  焦振茂把刨子一放,大声说:“唉,你怎么说农业社不好?不好人家共产党就让咱们办啦?这些年,大大小小,咱们按着上边的政策条文办了多少事情,哪一条都好,偏偏这个就坏了?我看哪,你那脑袋里有点问题!”他明知道这句话说得分量不够,既不能说服对方,也不是有力的驳斥,他很着急。因为他没有萧长春那一套,也没有马老四那一套。在这个老中农来说,他在努力破坏着旧的意识,可是又没有来得及把新的完全建立起来。他搜空了肚子,猛然找到一句他认为分量重的话:

  “百安,我看你是缺少一副穷人的骨头,一颗穷人的心田呀!”

  这句话噎的韩百安倒憋了一口气。他低下头,砍着木头,再也不吭声了;一直到歇间,他再没有看过焦振茂一眼。

  第二十四章

  东山坞沟北边,正在暗地里风传着一件最新的也是最可怕的消息。说是萧长春到乡里告状去了,乡里马上就要派人来,压一压闹粮食的人,给萧长春撑腰、出气。那几家参加闹粮的中农户们正在悄悄传告知己的人。这个信儿到底从哪一个人肚子里发明的,第一个传出来的是谁,没人追究。传话的人都说:听人家说,如何如何,就又照样儿告诉别人去。这消息就越传越走样r,到最后传这话的人说,萧长春到乡里搬兵去了,马上就要开始挨门挨户翻粮食,挖地三尺,一粒不留。

  沟北边那些肥溜溜的中农户,虽说去年闹大灾,可是船破有底,哪一家没藏着几口袋陈粮食!晌午的干部会上,又偏偏是他们这些户闹得最凶,喊叫得最厉害,听到这个信儿,都给震动了。有的抱怨弯弯绕这些人不该胡闹,闹得惹火烧身,还要别人吃他们的挂捞;有的咒骂萧长春办事儿太狠毒,胳膊肘朝外扭,对乡亲不留一点情面,也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有的则是唉声叹气,祈祷灾祸消除。不管怎么说,怎么想,这些人家全都关闭了大门,挖空心思,想尽办法,要把吃不了的粮食深藏密窖。

  弯弯绕这家伙弯弯就是多一点儿,听到这个信儿,心里边笑

  笑,告诉瓦刀脸女人别慌张,就到办公室找马之悦。

  他倒背着手,耷拉着脑袋,慢慢腾腾地走着,那架势,根本不像个急着要打听什么紧要消息的人,倒像平时请了三趟才肯动身参加群众会的样子。他走着,想着,心里边绕着,他不光把萧长春绕了一遍,也把马之悦绕了一遍。在他看来,萧长春和马之悦两个人坐卧行走一切等项,都可以用四个字归总:争权夺势。萧长春在会上宽让马连福,又宽让他弯弯绕,都是出于这种用心;因为萧长春知道如今主宰东山坞命运的不是穷把骨,而是富户,他的江山还没坐牢靠,全是富户的关系;萧长春不敢跟富户闹翻,给自己留着后路,怕是一旦城市里那种鸣放到了村里,对他不利;临散会那几句话,就暴露了这个乳毛未干、野心倒挺大的支部书记“内虚”。所以,弯弯绕觉得,要翻粮食的传闻不一定可靠;很可能是马之悦的谋策。弯弯绕想:如果说,眼下的萧长春是在用退兵计’那么马之悦正用激将法。马之悦是个机灵人,最会看风向,从他那越来越跟

  共产党不一心的趋向看,他很可能知道了事变的内情,于是乎很想在富户里扎下根子,等到事变以后还有人拥护他。马之悦又是个滑头,不敢放开胆子,还妄图上边赏给他一点残汤剩饭,想迈步,又试试探探的。放出翻粮食的空气,只是虚晃一枪,让人们反对萧长春,他自己再翻过来说,“没翻粮食,是我压下的”,让人们感激他……

  弯弯绕越绕,越觉着自己估计的不错。

  弯弯绕呀,弯弯绕,你再能绕,也绕不过马之悦呀!等他到了办公室,马之悦千干脆脆举了三条,就把他绕出来的看法,差不多有一半儿给推倒了。

  马之悦说,翻粮食这个消息不是他传出去的,但是他认为这个消息有八分可靠。第一,萧长春现在已经到乡里去了,证明他不是退兵,而是稳住对方,调动兵力。第二,萧长春要想在东山坞掌印,他得抓住贫雇农,决不会抓中农,特别像弯弯绕这样的富裕中农他永远不会靠;推翻土地分红这个提案,多分麦子给贫雇农,将计就计,买了贫雇农的好,宝座就坐牢了。第三,萧长春根本不会考虑到会有什么局势变化这一着,顶多知道整风是改正缺点,好加紧推行社会主义;有人对他说这种事,他会批评你是胡造谣言。

  三条道理一讲,弯弯绕没话可说了。他把嘴一咧,耷拉着的脑袋在胸脯子上一转,扭头就走。你看他回来的时候走的那个快呀,屁股后边好像着了火,头也不顾耷拉算账了,手也不顾背着掐算了,一溜烟似的跑回家。

  弯弯绕的真正慌乱,对那些观看风声的人影响很大,沟北边紧张的空气加浓了。

  马之悦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就透了一口气。他原想在办公室等着乡里的人,又一寻思,坐等不妙,就赶快回家了。

  他的心头郁郁不快,像压着几块大石头,怎么也搬不开。这种心境的原因是相当复杂和微妙的。不错,弯弯绕刚才“绕”到一点儿,可是没有“绕”到根子上。他坐在炕上,靠着被垛,一边用笤帚苗子剔着牙,前前后后地想着,打算把今天许多出乎意料的事情理出个头绪。马连福在会上开炮攻击,没有激起萧长春肝火,竟被他毫不费力地给压下去了。弯弯绕闹粮起事,没有勾起萧长春蛮干,他竟是那样沉着地按下了。这些都大大地超乎了马之悦的意料,甚至于萧长春那种雄辩的喉舌,马之悦也是没有领教过的。不过,这些并不是马之悦此时心情沉重的主要原因。让他惊魂动魄的是,发现了一个深沉难测的人,一个不易压服的对手。古人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过去的马之悦既不知己,也不知彼。他对自己估计的过高,对萧长春又估计的过低。近几个月里,他渐渐发觉萧长春是个扎手的人物,也仅仅认为他年轻力壮,争强好胜,想要出出风头,揽点权势;至于他的心力、才智,马之悦觉着,自己就是捂着半张嘴,躺在炕上不动窝,萧长春也远远的赶不上。就在这半天的时光里,马之悦已经清醒了,已经认识到这个萧长春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绝不能轻易对待!唉,他马之悦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做梦也没想到萧长春能成气候呀!要是他早先清楚这一点儿,在萧长春还是刚刚露头的小苗芽子的时候,一脚下去,不费吹灰之力,就给压下去了;如今成了高材大树,要遮住天,盖住地,不动斧锯是放不倒的了。

  现在马之悦应该用什么办法指挥这场决斗呢?开完干部会以后,马之悦启动了他毕生积累下来的全部智谋和心力,对萧长春这个人,对东山坞这个村子的发展趋势,作了全面分析。这个分析的结果,他没对任何人讲,跟弯弯绕也只是说一半,留一半,真一半,虚一半。他估计,萧长春在会上让过马连福,让过弯弯绕,压卜一场乱子,是一种稳心计,萧长春早把事情的严重性看透了,他是想压住阵脚,到乡里请示对策。最后的办法,很可能是这样’先用一点办法,调和调和,哄着人们把麦子收上来,分下去,最后再来个总清算,彻底清除异己,整顿队伍,提高贫农、下中农的思想认识,把他们团结到自己手下,好统治东山坞。这个估计不会错的’因为萧长春面临着麦收分配问题,他会把这个问题看成比立刻出一口怨气重要。马之悦该怎么对付这种局势呢?当然要想个最有效的办法,不能让萧长春的如意算盘行通,先让沟北边有粮食的户把粮食全藏好,然后再怂恿萧长春和乡里的人“翻”,只要一翻,乱子就大了,不管翻出来翻不出来,目的都能达到:群众反对萧长春。翻出来了,能使人心惶惶,全都得恨萧长春;要是翻不出来呢,更好,萧长春的罪过越大,不光挨翻的人跟他记仇,不挨翻的人也得对他不满,乡里的人扑了空,对他的信任也得减一点儿。马之悦还估计到这样一点,乡里的领导干部全不在家,只留着李乡长和大个子武装部长看门。李乡长就是原来的区长李世丹。他犯了错误以后被降职当了乡长,跟马之悦是老同志,老知音。这个人好出风头,好耍小聪明,还喜欢来点儿新鲜的名堂。同时他还好吃一口,马之悦使一点小计,让他怎么着,他就得怎么着。武装部长是个莽莽撞撞的家伙,翻粮食这样的事儿正对他的胃口。这个人好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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