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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大手大脚的焦振茂,转了几条街没有找到韩百安,就一个人回到大庙里先忙开了。他做的是打场轧麦子用的碌碡框子,这会儿正在破板子。

  这座大庙是明代建造的,民国初年,年轻的马小辫好行佛事,助金修葺了一次;后来就处于兵荒马乱的年月,香火断了,那个老和尚跑了,这个地方也就冷落了。它的构造比较简单,倒很结实,一道山门,一层大殿,两间配房;院墙全是砖石,很高,院落也很宽敞,院子中央有两棵古老的柏树,一个人搂不过来,枝桠披散着,四边搭墙,如同一个大顶棚。大殿早空了。里边是农业社的仓库;两端的配房,一头是韩百旺管的豆片坊,一头是团支部的技术研究室兼民校教室,农活一忙,技术组和学文化的全停止,这儿就存放木匠们的工具了。

  焦振茂在柏树下边做木匠活儿。那儿放着一只长凳子,长凳子上绑着刚破开的木板,他骑在凳子上,双手握着刨子,弓着腰,平伸两臂,用力推拉。只听得“嚓嚓、嚓嚓”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刨花儿就像喷泉似的从他那粗厚的手上涌出来,又滚落在地上;不一会儿,他的两只大脚就让散着树脂香味的刨花埋住了。他推一阵子,从耳朵上拿下一支短短的铅笔头,把笔头用舌头舔舔,再用尺子比着,在木头上左右一画,闭一只眼,睁一只跟,调了调线,就又推了起来。他一边工作,一边微微地摇着头,轻轻地打着口哨,快活的心情,遮掩不住地流露在那张皱纹纵横的脸上……

  韩百安进了庙门,一抬头,不禁愣住了。他使劲儿挤着朝里眍喽着的小眼睛,看看焦振茂的脸,又看看焦振茂的手。他像是正做梦,一下子倒退了二十年。二十年前,他这个老朋友也是那么快活过。那会儿,他们都年轻,都是刚从老子手里继承下房屋、土地和家庭的累赘;他们都是一样的一火心地奔日子,一样的想发家创业。几场灾祸,韩百安挺不起腰板了,老朋友照旧快活。他快活地盘算,快活地寻找生路,快活地学习可以为他生财发家的一切手艺;他没有当过木匠,锛凿斧锯件件行;他没有拜过瓦匠,垒砌泥抹样样通;他会捏泥人,把小孩子的零花钱弄到手;也能捉一担子蝈蝈,挑到北京去换回几升粮食一一不论干什么,他都拉上韩百安。两个人一路走着,一个耷拉着脑袋,盯着自己的脚趾头,一个挺着胸膛,瞪着眼睛往前看;两个人一块儿千营生,一个皱着眉头,一袋烟接着一袋烟,一个眉开眼笑,一个小曲接着一个小曲一那个口哨声,也像今天一样动听。那会儿,韩百安听到这个快活的声音,就能够跟焦振茂快活起来,有了朝前奔的勇气;可是这会儿,这个口哨声同样是快活的,却使他越加烦恼……

  韩百安很纳闷儿。从打日本鬼子一来,焦振茂就没有快活过,再没有听他打过口哨;土地改革以后,他的脸上刚刚出现一点点笑模样,一眨巴眼睛就消失了,从此,他就一年比一年苍老,一年比一年沉默。怎么一下子他又变得年轻了,变得快活了;这种变化,好像是从去年闹了灾以后开始的,一场灾,把好多人的兴头都打没了,倒把他的兴头打起来了!

  韩百安又想起许许多多摸不清头脑的事情。比方说,焦振茂肯让一个念过中学的大闺女,不找个挣钱的公事,留在村子里干庄稼活,这不是赔本的事吗?闺女都二十几岁了,还不给她找婆家,肯让她自由地跟男人们一块儿乱跑,这好看吗?还有,焦振茂对那些不关自己的事儿那么上心,什么政策、条文,到处抄;有一点儿有关国家的事,到处打听,这能当钱花,还是能当饭吃呀?最使韩百安奇怪的是,焦振茂有好多独一着的手艺,过去千金不卖,如今只要萧长春说上一句好话,他便轻易地传给别人;上边号召什么事情,他明明吃亏了,嘴巴上倒一个劲儿喊乐意、乐意……

  韩百安站在山门里,呆呆地瞧着焦振茂,那个大高个子,那对总是眯缝着的眼睛,那双大手大脚,过去他该是多熟悉,眼下倒显得有点儿生了。

  他低着头走过来,慢吞吞地拿起了斧子。

  焦振茂一见韩百安来了,就眯缝着眼,笑嘻嘻地说:“百安,你瞧我刨的这个怎么样?你说怪不怪,这一程子,眼睛好像不太花了,不戴花镜,也能刨个溜平。”

  一提花镜,韩百安想起他家里那双白毡鞋,那是去年冬天,焦振茂到东北看儿子去买来的,一起买两双,给了韩百安一双,怎么给钱也不要。焦振茂说韩家没女人,常常叫老嫂子和侄女帮他做针线,一年到头,没少麻烦人家。老朋友总归是老朋友,他们还是贴心的呀!

  一边干着活儿,韩百安还在那股子烦闷忧愁里纠缠着。过了会儿,他又忍不住地跟老朋友抖落出心里的话。他说:“我说大哥,那个会吵了闹了半天,到底儿怎么样呀?”

  焦振茂干活的时候非常专心,旁边就是有变戏法、唱戏的,也不能扰乱他。这会儿,听到问话,他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说:“好像还没说一致。”

  “到底儿要由着谁,怎么分法,咱也不摸底儿,心里边定不住砣,怪别扭。”

  “快别定不住砣啦,要我看哪,说一千,道一万,终归还得按支书的意思办。”

  “那样,咱们可就吃亏了。”

  “吃亏也得拥护。再说,也不能叫吃亏。后边你走了,没听见,人家支书说的,跟政策条文一个样子。别白劳这个神了,有劲头,不如多干点活,多挣点工分。这才是最正当的,想歪的不行啊!”

  焦振茂这些话,韩百安一句也听不进去,他还是按着自己的路子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大哥你瞧瞧,我这两年,人不像个人,日子不像个日子,有啥奔头呀!”

  焦振茂看了老朋友一眼,停住手里的活儿,郑重地说:“唉,你怎么不像个人不像个日子了,我看你过得蛮不错嘛!你别总是自起矛盾啦。眼下跟过去大不相同,过去过的是小日子,如今过的是大日子,过去办事得看黄历,如今办事得看政策条文,照着做准没错。你就把瞬卜到大日子上吧,水涨船高哇!”

  韩百安没吭声,找了一根可以动手下斧子的木头摆弄摆弄,又用眼角瞄了老朋友一下,心里边十分感伤地想:一点不错,我们俩的心气真不一样了。他在木头上砍了一斧子,那木头不高兴地跳了几跳。

  焦振茂奋力地推着刨子。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一片小小的木屑落在他的眉毛上了。他直起腰来歇口气,发觉老朋友仍旧无精打采的,就又接着说起开导人的话儿:“眼下是人心所向,全都朝着共产党。共产党里边有能人、炼能人。上边的大头头不说,就说咱村吧,长春这家伙就不得了。头几年还不是普普通通,老老实实,没想他能到这节上。你瞧他炼的,那心功,那肚量,那眼光,真是少见。人家心里有谱,想要把东山坞造成天堂。你不见你家小子跟我家淑红他们正搞树秧子,等到封了山,引过渠水,就要动手了。有人说瞎吹,我看哪,人多势众力气足,干部们有能力,上边有人给撑腰,一定会随他的心愿。让咱们单干,干吧,累死了也办不到。我是想通了,跟着大伙儿一块儿奔,才是为儿女打江山。别瞎想买房子置地了,那东西不保险,今天你给他买下,明天他就许卖了;不要说咱们这种小家主儿,就是过去的大财主,有几户三代不败家不落魄的!老话说,今日河东,明日河西,就指这个意思。我听淑红编的歌子里边有一句:‘单干好比浪里的船,东飘西荡不知哪会儿翻……’意思很深。不信,你仔细地想一想。别人怎么调唆你也别听。往后就跟大伙儿一块奔吧,这是铁打的江山,再不用惦着后辈们了……”

  他说得很兴奋,小木屑在他的眉毛上神气地抖动着。

  韩百安颓丧地说:“就是真能那样,我也赶不上了……”

  焦振茂说:“赶上赶不上倒不敢说。反过来看,就算你能买下房子置下地,你能把它带到棺材里去呀?”

  “带不去,看一眼,心里也踏实呀。”

  “你钻的牛角尖儿,没想开。”

  “真怪事,咱们都是一样年纪的人,怎么你就想得开,我就偏偏想不开呢?”

  “我呀,我这几年摸到一条:共产党办的大小事,全是为老百姓好。你把政府从解放到眼下颁布的法令都翻翻看,没有一个不好。哪一个法令刚颁布下来的时候都有人反对,都有人想不通,可是没一个不成功的,想不通的人也想通了。咱们就按政策条文办事儿,看着人家党员,人家怎样,咱就硬想通它,也跟着怎样,准有好处没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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