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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这一清早,表面看是一番家庭内部的小口角,实际上对马立本这样一个青年,是一场深刻的“阶级”教育,一场前途教育,尽管这些话都是信口而出,杂乱无章,似乎是“毫无目的”, 马立本一时片刻还理不出一个头绪,但是,他昨夜的懊丧的情绪完全没了,以后,在他说来,再不会有这种懊丧了。用他的话说,他的“立场”坚定了,他不能再这样犹犹豫豫的了,他要好好地学习马主任的样子,一心一意地跟着马主任走!也就在这个时候,马主任的老婆马凤兰,从她大伯马小辫的茅屋草舍里出来,带着“老参谋”批示后的通知,来找马立本。

  这个四十岁刚出头的女人,早就开始发胖了。本来就不大好看的脸上,两个大胖腮帮子往下嘟噜着,细眉毛,三角眼,嘴唇儿薄得象张窗户纸儿;头发用一个铁丝卡子卡着,家雀子尾巴似地搭在脖子后边。浑身肥肉,越肥越爱做瘦衣服,瘦裤腿绷得紧紧的,随时都有崩裂开的可能。这女人整个看去象一只柏木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情人眼里出西施,马之悦说,他爱的就是这身膘。

  她移动着两只肉滚滚的脚,走进马立本家的院子。六指马斋也从屋里出来了。他昨天晚上跟瘸子喝了点酒,醉成烂泥,睡一觉才醒过来。脸色蜡黄蜡黄的,两只眼泡肿的象一对铃铛。刚才骂儿子那些话,多少带着点酒意,要不然,他这个时候不轻易招惹儿子。他估计,儿子要跟他发火吵闹的,没想到,马立本连个大气都没出,心里不免有几分高兴。是呀,不管怎么着,骨肉总是亲的。他一边扣着破白褂子的纽扣,一边用六根指头的手擦眼上的眵目糊,大声地咳嗽着,吆喝小儿子给猪圈上垫脚。见马凤兰进来,带有几分哭相地笑笑:“他婶子,起得早哇!”

  马凤兰说:“你起的也不晚。人家都说你这几年变懒了,我看你比我家那个勤快的多,我不把饭碗端到桌子上去,他都不起来。”

  马斋说:“我是闲着没事儿,他是忙人。”

  马凤兰瞧见他那肿起来的眼泡子,说:“你又喝酒啦?”

  马斋说:心里边高兴,喝了一点儿。”

  马凤兰说:“别高兴了,高兴太早了不好。”

  马斋眨巴着肉眼泡子问:“这是怎么个话?”

  马凤兰说:“萧长春回来了。”

  一听萧长春这三个字儿,马斋也顾不上再打听别的了,赶紧回屋里吃饭,准备马上出去找点活做。在东山坞,除了韩百仲,马斋最怕萧长春,这个人整起地主富农心可狠哪! 这工夫,马立本也从寨子那边绕过来了。

  马凤兰说:“立本,你瞧瞧,亲父子,搞这么一道墙隔开干什么呀?”

  马立本想说“划清界限”,不知怎么,现在他连这句空话也没有勇气出口了。

  小个子女人在一旁说:“这是什么线,什么场。唉,什么世道,六亲不认,连亲骨肉都想拆散!”

  马凤兰说:“总这样啦?什么也得有个头儿。”又对站在一边剜指甲的马立本说:“快走吧,马主任在家里等着你哪!”

  马立本乖乖地跟着胖女人,朝马之悦家走来。

  小胡同里,数马之悦这个门口大。原来是走大车的门,两扇门并一起足有炕那么大,黑漆剥落了,四个红方块里的大字儿还挺清楚,刻的是“神荼郁垒”。

  一进大门,就见两个垒着基石的厢房地基,如今一边空着,一边是冷灶棚子;没有二道墙,进了大门就直通到了北房。北房一连五间,全是明桩厢,小挑檐,宽窗格子,上边可以大扇支起来,又宽敞,又豁亮。

  大黄狗也看出主人不高兴,它没有满屋子走,也没有满院子转,老老实实地卧在春凳下边,摇着尾巴,悠悠地转着蓝眼珠,盯着炕上。

  炕上坐着一个五十二、三岁的瘦个子人;身子虽瘦,骨架很大,显得很镖悍,那张有几颗俏麻子的脸,总是白净净的,黑眉亮眼鼓鼻梁,可以看出,他年轻的时候,是个满风流的男子。可是近二年,那张脸上总象有一种要下雨的阴云,渐渐地变化着,越来越灰暗。两只很精明的眼睛布满了红丝,眼皮子也时常忧愁地眨巴不停,使人感到他有许多苦恼,说不出来。现在他坐在炕上,手端饭碗无心吃,不住往窗外边瞧,他就是马之悦。

  马凤兰跟马立本一起走进来。马立本问马之悦:“大叔,找我有事儿?”

  马之悦用筷子敲着碗边说:“先盛粥吃。”

  马凤兰拿过一只洗干净的碗给马立本盛上。

  马立本接过粥碗,坐在地下的春凳上,一面吃,一面望着马之悦,心里边犯嘀咕:“马主任,马主任,你是个有本事的人,这一回怎么把萧长春对付住,全靠你了,马立本能不能立个功劳,也全靠你这一手了,你可有什么高招妙方呀! ”见马之悦只是眨巴眼睛不吭声,光顾心跳,饭也忘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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