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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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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克礼说:“其实,不用你我也能找着,为的是要整整你。到底放在哪啦?” 马立本告诉他在大庙的空大殿里,他便笑嘻嘻地走了。这个小伙子刚结婚不久,走路都踩鼓点儿,比他大几岁的马立本还打着光棍,总不免有点眼热。 马立本的觉头给混过去了,也无心再睡,穿上衣服,胡乱地把被子一卷。抬眼看看这个空荡荡的小屋子,到处乱七八糟,柜上放着的那几本旧书,什么《啼笑姻缘》、《三剑侠》啦,也落满了灰尘。他拖拉着破鞋,弯腰从柜底下掏出一个圆不圆、扁不扁的红铜盆子,想打水洗脸。 他住的是东厢房;他爸爸住在西厢房,两层厢房一个院,门对着门,窗对着窗,当中间倒夹上了林秸寨子,分成两半儿,非常难看。这是他当上会计那年夹的,为的是跟他那个富农的爸爸划清界限。他爸爸跟别人说儿子跟他把界限划清了,他妈在背后说,界限不界限,倒添了麻烦,饭菜要从寨子上传递,连打盆洗脸水也得由天上走。 “妈,来盆水!” 小个子的妈妈赶紧拿过瓢子要在锅里舀。 屋里的爸爸在被窝里发话了:“锅里的水不是等着熬粥吗?等等氽子(① 一种插在灶里的烧水用具。)里的水热了再使不行吗?” 马立本本来就一肚子不快没处消,这回碰到茬上了,就挺不高兴地说:“真是富农思想,连使点水都心疼啊!” 爸爸冲着窗子骂开了:“你他妈拉个巴子的不是富农思想,自己的肩膀子连个扁担都不挨,一天到晚扑激水!纯粹是剥削人!” 马立本气愤地说:“我早晚跟你们彻底决裂!” 爸爸说:“早该了,你们当干部的全黑了心,专门剥削人,还喊消灭封建!消灭了半天,人家祖传八代的好土地你们给穷人分西瓜,一个小子儿不给,还得笑着说乐意。留下那么屁股眼一点儿,还不死心,硬要人家归伙聚堆,长出麦子你们还要霸占!不是这个样子,我两所新宅子盖上了,三套车拴上了,五个长工使上了,仓房的粮食大囤满小囤流。老子一伸腿,谁的?你的!决裂,你早该决裂了!要我看哪,说不定谁应该跟谁决裂哪!小子,别他妈的血迷心窍了!” 小个子女人赶忙舀了瓢子水,隔着寨子倒进儿子手上的红铜洗脸盆里;就势朝儿子使了个眼色,让他别还嘴,免得又吵起来。回米之后,又从缸里舀了瓢子凉水添到锅里,见男人 还在不干不净地骂,就隔着门帘子小声说:“他爸爸,别吵了,该说的,说两句就得了,别没轻没重的,立本不是小孩子了。”六指马斋说:“就冲他不是孩子了,我才要骂他!不论什么人,一忘了本,就不值钱了!” 马立本一边往发热的脸上撩水,一边冲着发黄的窗户纸说:“我怎么忘了本啦?真是岂有此理,你说这种话,纯粹是立场问题!” 六指马斋说:“屁,立场,你是谁生的,谁养的?谁的骨头,谁的肉哇?你觉着当上个酸会计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别给我丢人了!井里的蛤蟆,你见过多大的天呀! 要不是赶上这年月,你这个爸爸不供你上大学念洋书哇?你不是北京城里一呆,坐的软凳子,吃的是洋饭!顶不济,在咱这个庄稼院里,你也是个少东家,一呼百应,用得着你一天到晚坐在办公室里劳神熬眼,让人家圆就圆、扁就扁的呀!要不是赶上这年月,我能看着你二十好几的人打光棍呀!我在你这个岁数,出门都抱着你兄弟领着你的手了!我给你说俩娶仨,挑着样的选,可门挤,还用得着你嘻皮笑脸地追一个臭庄稼丫头哇!” 马立本忘了拧手巾,水珠儿从他那苍白的脸上往下滴哒,两只耳朵伸着听。 小个子女人又嘟嘟嚷嚷地说:“世道变了,万事不由人呀,也不能光按着老理儿办事情。什么立,什么场的,我不懂,反正行一步,走一步,得机灵着点儿,得左右前后全都照看点儿,得顺着大流奔腾。” 六指马斋说:“什么世道潮流?我看哪,眼下全是逆天行事,没一宗是正当的,兔子尾巴,长不了。坏事干到顶,也就算到头了。不信我这话不行。你看看‘二十四史’,再看‘三国’、‘中华民国大事纪’,朝朝代代,变化无端,不要说别的,就说我吧,先是花制钱,后来花大铜子儿、银大头,这个票子,那个币,变了多少,这就是准。从今往后不变啦?没那宗事儿。瞧着吧,说不定是谁的天下哪!” 马立本擦着脸,呆呆地听着。不知不觉地让这些话给粘住了。这些书他没读过,这些钱他也没花过,他倒想起了这几天在耳机子里听到的事儿。 小个子女人还在一边敲鼓边似地唠叨:“变化是变化,也别钻进脑袋不顾屁股。瞧人家马主任,那心劲,真叫行啊!鬼子在这儿,人家吃香,改成共产党了,人家不照样是东山坞的大拿呀!我看哪,再换个三朝五代,人家也倒不了架。” 六指马斋倒挺赞赏老伴这句话:“要不我就说了,你得好好跟马主任拜拜师。别看眼下好象不大得意,其实呢,人家那才叫大丈夫,大丈夫能屈能伸嘛!不要跟萧长春这帮子人瞎哄哄,成不了大气候。他有什么本事?先那会儿,他给我打小半活,我都不要他,不就是穿了几年‘二尺半’(① 指军装,此处泛指当过兵)呀,他经过什么阵势,动真的,差远啦!唉,马主任就是老了,挑水的回头——过景(井)了!” 马立本对着镜子整理衣服。镜子里映出他那总会引起自豪的小白脸。听到爸爸这句话,他忽然一震,心想,萧长春不行,马之悦老了,自己呢?能文能武,年轻力壮,最缺少的是时机和心力了。 寨子那边,风匣声停了,唠叨声止了,骂人的也住了;这边的马立本也梳洗打扮完了,一脑袋瓜的困倦之意,也消散了。整个破落的小院子里出现了暂时的安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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