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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有一次,炮楼里的一个鬼子岗哨失踪了。鬼子的小队长很恼火,要到附近的村子里寻找“凶手”,进行报复。这一天,小队长带领一小队鬼子兵开到东山坞,当场宣布,先要烧掉所有的房屋,然后挨个打,挨个杀,非把害鬼子的人找出来不可。东山坞大难临头,娘们、孩子,哭的哭,嚎的嚎。好多人都给赶到韩百安家的院子里,铡刀也打开了,汽油桶开盖儿了,火把也点着了。

  当时,马之悦的朋友范占山在炮楼里当伙夫,他从翻译那里知道一点底细,瞅空子告诉马之悦了。他说:鬼子并不知道“凶手”是哪个村的,这回出来完全属于“诈唬”,到哪个村都是这一手要是一服软,鬼子就当“诈”出来了,就得真烧真杀;要是硬顶,鬼子就不会真干。马之悦本想找个人“硬顶”,可惜,鬼子一出发,男人们和动作灵活的人都跑到山里去了,只剩下一些妇女、小孩和老年人。他想,自己该怎么办呢?不顶顶吧,房子烧了得杀人,先杀谁呢?准得先杀村长啊!与其伸着脖子让人家杀了,不如豁出去闯闯,也许能闯出点希望来;这当儿,他又瞅见那个勤务兵样子的鬼子抓来两只鸡,在堂屋里跟范占山比比划划,好象要在这里做着吃。这更不象真烧真杀的样子了。于是他主意拿定,往日本小队长跟前一站,说:“太君,杀人要赃,捉奸要双,没赃没双,怎见得那个太君是东山坞的人害的呢?”日本小队长瞪着眼说:“一定是犷”马之悦说:“一定不是l ”日本小队长逼近马之悦:“你的敢保?”

  马之悦拿出一副不害怕的样子,干脆地回答:“你的调查,真是东山坞人杀了太君,我的脑袋不要了!”小队长抽出雪亮的洋刀,瞪了起眼睛嚎嚎叫:“是东山坞人杀的!”马之悦看着明晃晃的刺刀,他心里嘀咕,反正到了这节上,我服了输,害了怕,你们也不会饶了我这条命,干脆硬到底,不能让你们诈唬去!他把脖子一挺,高声说:“不是,杀了我头也不是!”当时被圈在一块儿的老小群众全都吓变了颜色,全都替马之悦的性命捏着一把汗。只见那个日本小队长两只眼睛在马之悦的脸上盯了好几秒钟,忽然放下刀,拉住马之悦,哈哈大笑,连说:“你的大大的好人,大大的好人,”结果,小队长还请马之悦吃了一顿酒。

  从此,这个浪荡公子成了东山坞的要人。财主们给他庆功,穷人给他送礼,连最吝音的庄稼人韩百安都抱着自己的老母鸡,送到马之悦的家里。马之悦不肯收,韩百安起誓发愿地说:“你用脑袋保了东山坞,保住了我的家,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点小意思,就是表表我的心。”马之悦在村里受到信任,老百姓全拿尊敬的眼光看他。管他有千层房子万顷地也比不上这种突然得势的人神气呀l 他心里边确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他把“创业”、当财主的心思先搁在一边了,一心一意要往“官势”上靠。他认定这是一个金江山,只要靠上,省心省力,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马之悦跟抗日政府靠在一起,后来又混进了共产党,又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完全是因为一件偶然的事情造成的。有一夭下午,在西边十里远的森林镇附近发生一次小小的伏击战。傍晚的时候,两个受了轻伤的游击队员倒换背着代个重伤员摸进东山坞,从后门进了马之悦的家里。两个轻伤员对村长马之悦说:“我们把这个同志留在你这儿,你们要设法给他治伤,半个月以后我们派人来接。记着,这个同志在,你在;这个同志有个闪失,我们不会放过你!”

  马之悦忍着惊慌,满脸陪笑,嘴上说好话,心里打主意。他说:“要说这件事是我们应当做的,同志是为抗日受的伤嘛!就是这边离炮楼太近,出来进去都是鬼子,太危险了,就怕同志不安全。我找几个可靠的人,护送你们到远一点村子住不好吗?”两个轻伤员说。“你是想把我们支走是不是?”马之悦连忙说:“同志们这是哪的话,太见外了。咱们初次见面,彼此不熟,您可以打听一下,东山坞是不是真正的抗日爱国村;公粮、军鞋,东山坞哪会儿落后过?我马之悦当着村长,是老百姓推保的,不是申政委(①抗战时,通称中共书记为政委,现指区委书记。)在瓢儿峪开会,给我撑腰,兄弟就是有五个脑袋,也不敢干这个差事呀。你们三位就都安心住在这里好了,保证不会出闪失。我马之悦用脑袋作保,行吧?”

  几句话,把两个伤员说乐了。他们解释说:“近来因为情况复杂,有的村长叛变了,不能不加些小心。你要是真心实意,就看实际了。”两个说完,就要走。马之悦嘴上还是一个劲儿强留硬留,其实他恨不能立刻把他们支走。送走了两个伤员,马之悦简直象坐在炸药包上了。他想,村长家里边藏个八路,这儿离炮楼又这么近,墙有耳朵门有眼睛,万一让日本人知道了,准没有自己的活命;出了危险,伤员有个一长两短,八路那边交不了账。这块病要当机立断,赶快想办法去掉。怎么办呢?把伤员转到别人家去吧,照样是自己的责任;送走吧,谁敢保险不走风声?要躲开危险,就得下个狠心,现在天要黑了,三个八路进村,谁也不知道,要是给炮楼上透个信,让他们派几个人,先顺着路到山根下边把那两个轻伤员截住,鬼子给他俩上点刑法,大概就会咬出家里那个,自己不出面,一块病去掉了,对自己对村里都没风险了。

  八路也不会知道。他打定了主意,就飞快地跑出村,正巧碰见在炮楼做饭的范占山,领着两个“伙会”(①为归本鬼子服务的汉好士兵)来东山坞要猪肉。马之悦就简单地把村里来了伤员的事情一说,三个人都觉得这是个立功得赏的机会,也不顾回炮楼调人马,就急忙奔山根追赶。不料,我们的两个伤员出的村北口,却绕到村东进的山,他们连个影子都没捞着。回来,“伙会”硬要把马之悦家里那个伤员捉走。马之悦听了这句话,出了一身冷汗。

  他心里想,放走了两个活口,把这个捉走了,回头山上边的人摸下来跟马之悦要人,那可怎么办?不让“伙会”把这个带走吧,事情暴露了,鬼子那头也对付不了哇,马之悦毕竟是马之悦,他的主意,一转眼珠就来了。他咬着“伙会”的耳朵说:“兄弟,捉走一个八路是挺容易的事情,咱们得给自己想想啊l 把话说在头里,我马之悦倒不怕,你们都知道我,山里山外我都有人;我要是怕,还主动告诉你们呀! 我是给兄弟你们打算。我觉着,这样做对你们太不便了。怎么说呢,明明是三个八路,日本小队长一听让你们放走了两个,还能不追究吗?要我看呐,不如把这个事咽下去算了。”范占山是县城里的人,跟马之悦是老交情,两人一向不错,也帮着说好话。两个“伙会”对捉人不捉人并不计较,目的不过是得点儿“外快”。况且,真的把人捉走,有朝一日八路下来拿下了炮楼,也就没好路了;说几句人情话,办件人情事,两头全方便。

  马之悦少不得在村公所办了一桌酒菜,最后又打点了三包储备票(① 日本占领时期的货币),事情就算压下去了。马之悦回到家,赶忙把伤员藏在自己的地井里,又请医,又买药;他原来那个媳妇,也是个好心肠的人,对伤员殷勤服侍,不消一个星期,那个伤员就好了。马之悦谢天谢地,挑了个妥当日子,又悄悄地找来口角严实的焦振茂,让他牵上自己家的小毛驴,驮着伤员头里走,自己在后边跟着,就连夜进山了。他到了山里一打听才知道,这位伤员原来是本区的区长。这下子马之悦可神气了。他在山里住了五天,俨然象个立了大功的英雄,受到了各方面的接待,参观了根据地很多新事物;政委、区长跟他谈了许多革命道理,鼓励他继续为抗日事业贡献力量。马之悦看着,听着,捉摸着,心里边又打起了小算盘。

  从根据地各方面热火朝夭的情形看,力量不弱,说不定将来真能成大气候;政委和区长的话,句句在理,为外国人卖命,屠杀中国人,的确是可耻的事情;满天的云彩,你知道哪一块有雨呢,不给自己留个退脚的地方,将来不是自找苦吃吗?马之悦不是傻子!他从山里回到东山坞之后,正赶上这边搞开辟地区工作,各种基层组织跟着建立起来了。他来了个顺水推舟,对抗日工作表现得很热心。送公粮,送军鞋,常常是先进,他利用自己的方便条件,帮着区小队到炮楼里探听情报,也有一股子不怕风险的劲儿;加上村里的财主都拥护他,也开始怕他;穷人呢,都拥护抗日政府,恨透了日本鬼子,对马之悦的爱国行为也特别支持。因此,马之悦做这一切都很顺利,所有的消息,对炮楼那边封锁得很严密。

  马之悦脚踩两只船,在洪波激流里安安稳稳地走下来了。随着抗日战争的节节胜利,心明眼亮脑瓜子灵活的马之悦跟共产党越靠越紧了。那时候,冀东这一带的战争环境非常残酷,特别是靠北平边上这块地方更厉害,党组织不断被破坏,县、区干部不断地牺牲、调动,新来的工作人员,对马之悦只知道虚名,不知根底儿,村里人也觉着他是个热心抗日的村长,谁都没有把他当外人看。抗战胜利的那年,东山坞的党小组长、工会主任韩百倬牺牲了,在扩充党支部的时候,马之悦就混了进来,成了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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