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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去年秋天,东山坞遭受一场百年不遇的大灾荒。

  那时候,高粱正晒米,棒子正灌浆,大豆秧上挂满了角子——虽说庄稼长的没有旁的村出色,收到囤里,全村人的日子总可以过得去了。有了这样的年景,庄稼人就算吃了定心丸啦。

  万没想到,那天半夜里突然起了暴雨,下到早起,又下到黑天,前半夜停了一会儿,后半夜哗啦一下子,来场冰雹!那雹子可真厉害呀l 一个个都象小拳头那么大,落地半尺厚,连房上的瓦片、院子里的酱缸都给砸坏不少。地里更不用说了,简直是来了个一扫光。高粱倒在水里,棒子成了光杆,谷子、大豆烂了一摊泥。清早起来,人们跑到村头朝地里一看,全都傻眼了。二队长韩百仲是个急性子人,一股火气顶上来,坐在地边上动不了窝,好几个人把他架回家去的。

  唉,全东山坞的饭碗砸了!鸡不啼了,狗不叫了,孩子不哭了,女人不笑了,人人都象坍了架,丢了魂,一声长叹连着一声长叹。

  当天上午乡里把各村的支部书记召集到一块儿,开了个紧急会议。乡党委给大家鼓劲,指示各村党支部立刻发动群众起来生产白救,发挥农业社集体优越性,抢种一茬晚庄稼,缩小灾情;并且指出,眼下新中国的新农村跟解放前的旧农村不同了,跟刚刚解放那个时候的个体经济的农村也不一样了,党组织有信心也有决心领导农民战胜暂时的困难,继续前进。

  开完会,几个乡干部分头下重点村去指挥战斗,人少不够分配,东山坞没来人。马之悦不慌不忙地回到村,路上走的时候还跟会计马立本商量工作,雄心好象也不算小。可是回到村子,村东村西,村南村北一转游,他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到处是烂稀泥,整个东山坞象是一个出了天花的孩子,想抱抱都没地方下手了。社员们见他刚从乡里开会回来,必是有了办法,全都眼巴巴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全都伸着耳朵听他的一言一词,全都把希望搁在他身上了。

  他到村里没站住脚,立刻进城领贷款。从城里回来,人们看到他的神情又变了,不皱眉了 ,不叹气了,到处找人,亲手套车,大车不够又凑了十几辆小推车,长长地摆了半条街。人们不知道啥馅,光听他的指挥行动。直到什么都搞齐全了,他往石头上一站,晃着大手,又用一贯自信的口气对社员们说:“雹子把我们的庄稼砸了,把我们的饭碗砸了,可是它没有把马之悦砸死!乡亲们放心,只要你们还象过去那样不跟我散心,还象过去那样跟我往头里奔,我给大家打保票,决不让大家挨饿受委屈,一定把这个难关度过去!”

  当时有不少的人为他这几句话鼓掌掉泪。

  东山坞又活跃起来了,成队的车辆离开了村之后,留在家里的人就象旱夭盼雨那样盼望出门的人回来。等啊盼啊,半个月以后,乡里的大个子武装部长送来一个出人意料的坏消息:马之悦放弃生产自救,走邪门歪道,用救济粮和生产贷款跑买卖赔了本,他把跟他一起去的社员打发回家,自己却跑到北京治病去了。哪里是治病,分明是躲起来了!

  这一下子东山坞可塌天了。

  在这一刻千金的时候,白白耽误了半个月,抢种晚庄稼根本就来不及了;就算来得及,党支部书记都跑了,谁还有这份心情啊!

  人们一群一伙地往队长家跑。二队长韩百仲病着,光能动嘴,下不了炕。一队长马连福吹胡子瞪眼、咒天骂地。人们说:“连福,你光骂街不行,得想想办法呀。”马连福说:“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其实,马连福已经有了“自救”的办法,他的连襟在天津卫给他找了一份临时工,每月能拿三十块钱;来信说,如果好好干,干上个一年半载,还能转成正式工人;这可比当个穷队长强多啦。接到信,他就要动身。他一张罗走不要紧,给大伙起了个头,那些手脚灵活的人全都要走。有一天吃过早饭,一群一伙背包夹伞的男人出村了,还跟着一群送行的家属。马连福觉着自己给大伙谋了福利,十分得意。还套一辆大车,专门给外逃的人拉行李。老婆哭,孩子叫,简直象送殡的!

  大车咕隆隆地滚过石桥,忽然北坎子的树丛那边传过一声吼叫:

  “站住,站住!”

  大伙儿朝那边望去,只见树丛一摇一扑,蹿出个壮壮实实的年轻人。他背着个帆布挎包,大步流星地朝这边奔来。人们看准了是萧长春,就停住了。当时的萧长春是个普通党员,在村子里担任着民兵排长。他到县里受训去半个月,看样子刚刚回来。

  马连福朝他吆喝:“长春,怎么着,你要一块走哇?那就赶紧着回家打行李,过午可不候!”

  萧长春来到人群前面,把肩上的挎包扑通地朝地下一扔,一面喘着粗气,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很奇怪地问:“喂,你们要干什么去?”

  马连福说:“你还不知道哪?这下子东山坞垮了,干什么去,到外边找饭吃去呗!”

  萧长春又气又急。他说:“连福,你怎么说这种话呀!这会儿不是旧社会了,也不是单干的日子了,闹了点灾荒,我们就垮啦?没那事儿! 再说,瞎往外跑,也不是好道道,哪里有现成的饭等着你们呀?你这当队长的不领着大伙种地自救,反倒带头外逃,太不象话了!”

  马连福说:“我说长春老兄,别跑这儿混充大人灯了,连支书都不管了…… ”

  萧长春说:“支书不管,咱们社员自己管! 你们看看人家别的村,都是拧成一股子劲儿跟灾害夺收成、抢饭碗子,生产自救搞的多火爆,这才是新社会人的气魄!人家能走新道,咱们偏踩旧道,也太丢人了!”

  马连福从来没把萧长春放在眼里,对他这番话早听得不耐烦了:“快一边躲躲去吧,你说上五车废话,是顶吃还是顶喝呀!闪开,闪开,我们还要赶汽车哪!”说着就要赶车。萧长春一个箭步跳到车前边,扯住了辕马的缰绳,又一伸手,夺过马连福手里的鞭子,噼啪一甩,大车转回来了。

  那会的萧长春虽说是个民兵排长,可是他工作很积极能干,尤其是大公无私,一些社员,特别是青年们,都很拥护他。只是他平常干的多,说的少,在村里还是个不太显眼的人物;谁也没有想到他还有这一手,冷不防的来这么一下子,不要说马连福,旁边好多的人都给他闹懵了。等到人们醒悟过来,追上去,大车已经跑到了村口。

  马连福急了眼,上去一把揪住了萧长春的衣裳襟,可是还没容他抓牢,后边扑过来一个人,又把他的领子揪住了。回头一看,是他爸爸马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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