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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给死人背洗身水的人不能讲话。”

  “啊!我没注意。”

  “啊!”

  “怎么了?”

  “没啥……”

  她说没啥,我也就不在意了。

  我们起来以后就备了两匹马游“谢纳米”去了。苏纳美不让任何人陪同,只是她和我。这是我最高兴的一天,傍着巍峨的狮子山,自由自在地信马由缰走向“谢纳米”。当“谢纳米”在山谷口越来越显得宽阔的时候,我明白了!在上古时代,也许还是新石器时期,从北方长途跋涉南迁的摩梭人的先民们像此时的我一样,首先看见狮子山,酷似狮子而比狮子还要威武,翘首向着晴空,似乎随时都可以一跃而起。再往南走,一个大湖渐渐出现了,蓝得让人不相信那是水。

  摩梭人的先民兴奋得齐声喊叫起来,在丛林环绕的湖边坐下来,几个氏族的长者集聚在一起,大家回顾以往的高山峻岭,当然都认为这是他们十几代人的脚步踏上的最富庶、最美丽的地方,应该在这里定居,把帐篷烧掉,伐木建屋,挖木为舟,既可种粮食,又可渔猎。他们还商量着给这个蓝色的湖起个名字。他们不约而同地说:“谢纳米”——“母海”。当然是母海,母亲之海,摩梭人最尊敬的是母亲。他们把最尊敬的称号加给这座无比纯净的蓝湖。

  在湖边,我们向渔人借了一艘独木船,划到湖的中央,浮泛到水面上的小鱼闪着银光。雪白的水鸟当着我们的面冲下来抓鱼。苏纳美躺在船上,仰望着天空,无限感慨地说:“梁锐!我毕竟是个摩梭姑娘……”

  “当然喽,那还用说嘛!”

  她把双手都浸在水里,拨动着水。

  “我为哪样要到城里去哩!”

  “是的,我理解你。如果我是个摩梭人,我也不愿离开这儿……”

  “你……”她惆怅地看看我,“可你不是摩梭人。”

  “我现在已经是大半个摩梭人了。”

  “大半个?差得远呢,一小半也不是。”

  “一小半也不是?苏纳美,我多喜欢你的家乡呀!刚来的时候有些不大习惯,现在我几乎不想走了……”

  “你喜欢我们家乡的哪样?”

  “样样都喜欢,山,水,森林,狮子山,还有人,你的亲人,阿咪采尔,阿乌鲁若,你——我的苏纳美,即使隆布这个人,仔细想想也不错……”

  “你喜欢隆布?”

  “只能说有点喜欢,不是很喜欢……”

  苏纳美咯咯地笑了。我们的独木船在湖心里划了一个很大的弧线回到岸边,在渔人的篝火边讨茶吃。一个老头儿把新鲜小鱼用竹签穿着放在火苗上烤,烤得小鱼吱吱流油,撒上点盐巴末,趁热吃,真香!我和苏纳美每人吃了十几条无比鲜美的烤小鱼。我们给渔人付了钱,道了谢,正要上马走的时候,那个给我们烤鱼的老头叫住苏纳美,问她:“这个汉人是你的……?”

  苏纳美还不习惯说“丈夫”这个名称,她说:“我跟他领了结婚证的。”

  “啊!是这样嘎!”他瞇着眼笑着对我说了一句摩梭话。我听不懂,问苏纳美。苏纳美告诉我说:他说你好勇敢喽!

  “当然!”我很得意地跳上了马鞍。

  苏纳美在回村子的路上没说话,我却一直向她讲个没完。美好的大自然洗涤了我心境,我特别兴奋,把我对她们民族的来龙去脉的设想,对母系大家庭习俗的观感,像演讲似地滔滔不绝地都讲了出来。我的结论主要是赞美:“我真正地看到了一个在远古时代才有的母系社会。它真实地存在着,无论多么大的外在压力都不能使他们改变。摩梭人严肃地按照自己古老的生存方式相亲相爱,繁衍不息……

  尽管有人对于他们的婚姻家庭形式不理解,看不惯,但谁都不能否认,这里没有因为情杀犯罪,没有婆媳、妯娌这种无故的存在,所以没有家庭纠纷。大家庭而没有争夺继承权的火并,没有出卖给金钱和权力的爱情,全世界,只有这里的女人是自主的,只有她们有权爱和不爱,要和不要,接受和拒绝。不依附于男性,没有捆绑的夫妻,没有寂寞的老人,没有无人照管的孤儿……当然,也没有现代化……”

  苏纳美对我的激昂慷慨的演讲只是笑,笑容里有揶揄,也有高兴,甚至还有点忧伤。总之,我摸不透。

  晚上,是阿古坡者家送葬的前夕,我想去看他们的驱鬼仪式和跳撵盘子舞。苏纳美要和阿咪谈心。她们有很多话要谈,因为她们分别了很久,而且不久还要分别。我倒愿意独自活动一次,做为一个旁观者看看那些陌生的习俗。驱鬼仪式很简单,但很热闹。

  我站在挤满了人的院子里,达巴的嗓子已经沙哑了,还在不停地念着咒语。他的眼里有一种别人都看不见的魔鬼,他从每一个角落里把它们抓出来,指挥着一大群死者的家人,从房顶上取下几块木滑板。他自己端起一碗饭,一面像赶鸡似地撵着。他似乎真的看见了鬼群,一边喃喃不休,一边呼啸着赶出门,赶出村,赶过小河上的竹桥。人们都轻松了,因为魔鬼被真的赶走了。

  接着是撵盘子舞,跳舞的人全是一群青年男子,头带革盔,身披皮甲,甲片上绑着无数的小铜铃,跳起来叮当发响,节奏鲜明。每一个人的背上都斜插一把长刀,刀上和衣边裤脚都装饰着牦牛毛。他们手持矛枪、长刀,学着老虎、牦牛和豹子的动作,有节奏地翻滚跳跃,吸引了全村的孩子。他们完全不把这些活动看着与悲哀的丧葬有任何联系。所有的孩子都跟着跳,哗笑着,吶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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