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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丁固出生于万恶的地主阶级家庭……”

  “丁固同志出生于一个书香名门……”

  “从小就吸农民的血不劳而获,学而忧则仕,立志继承父业,成为骑在人民头上的老爷……”

  “在学生时代就倾向进步,决心背叛剥削阶级家庭,投身革命……”

  “混入革命队伍后,不接受改造,醉心封、资、修的反动文化……”

  “参加革命以后,积极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在学术上很有成就,发表过关于民族文化的论文多篇……”

  “历次运动都遭到革命群众的严厉批判……”

  “由于种种历史的因素,丁固同志的研究没有得到足够的评价……”

  “下放到我县之后,不思悔改,变本加厉。在影剧院工作期间,为一株株大毒草大开方便之门,使群众深受其害……”

  “他自愿只身来我县工作。我县地处边陲,交通不便,他不辞辛苦,任劳任怨,为了活跃群众文化生活,使群众看到更多演出和影片,从扫地一直到对节目的组织、影片的运输和评价,事事躬亲,使我县群众深受教育……”

  “反革命黑帮分子丁固,伪装积极,骗取群众的信任……”

  “丁固同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论工作之贵贱,不计职位之高低。丁固同志必将得到我县人民的崇敬和永远的怀念……”

  “罪恶滔天,死有余辜!……”

  “他的伟大的贡献是谁也不能抹煞的!……”

  “让我们把他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让我们在怀念丁固同志的时候,学习他为人民服务的精神。丁固同志永垂不朽!……”

  “打倒丁固!打倒反革命黑帮分子丁固!……”

  “安息吧!亲爱的丁固同志!我们将以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实际行动告慰您的英灵于泉下……”刘寿华声泪俱下,泣不成声。追悼会很成功,不亚于一场感人的演出。人们离开影剧院的时候都在擦泪。

  小小的不满五百座的影剧院,对于我来说十分合适。放电影的时候,门庭若市,全城名流荟萃,热闹非凡。白天则门可罗雀,还有十几只常住的蝙蝠,日夜都敢在剧场里翩翩飞舞。扫地,卖票,收票,引座,散场后又接着扫地,虽然没有多大趣味,却很有规律。有劳有逸,很符合古训: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转眼就是一个多月,只放了一部《青松岭》,看电影的孩子能把所有的对话、音响、动作仿真得维妙维肖。“五四”青年节到了,县文工团要来影剧院演出。票是由团县委分发的,我就省了卖票这一道工序。当我在影剧院门口收票的时候,不少孩子还在指着我说:“他是来顶那个死人老丁的……”

  这话一般人听起来会觉得不那么好听,如果孩子们能稍稍讲究点修辞就好了。譬如这么说:“他就是来接替老丁工作的……”但我不在乎,听起来觉得非常顺耳,一切活人都会死,所有的活人都在顶替死人,从这个意义来讲,这些孩子们讲的话倒很切合实际。所以我鼓励他们说:“说得好!我就是来顶那个死人老丁的。”

  好多年没看过演出了,兴致特别高,以为一定很有意思,很新鲜。引完座,我就把背靠在门框上看起来,看完第一个歌舞,觉得这节目十分熟悉,男男女女载歌载舞,各捧稻穗一束,衣衫华美,一脸傻笑。最后,有个人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一个画像来。以往看到的总是毛主席,现在则是华主席。所有的欢快的男女雁列两边,或站或卧,双手将稻穗伸向画像,似乎在唱:稻米多得吃不完,不信请您看一看。观众照例兴奋不已,掌声阵阵。接下来的节目个个似曾相识,隔世重见,实在引不起我的兴味,演出不到一半我就回票房了。

  我宁肯在票房里看老丁的记录本和自我批判,这些变了形的文字里尽是血淋淋的人生,对人很有启迪。老丁虽然从未谋面,且已故去,我却在心灵中多了一个知交。读着读着,不觉演出已经结束,观众已经完全退场。我的节目才算真正开始,先扫剧场的地,这是最繁难、最具有技术性的节目,每两排椅子之间的空隙很窄,扫帚无法施展,各类瓜子壳、糖纸五彩缤纷,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地掏。偶尔可以拾到粗心的情人丢掉的带密码的情书,但绝不可能拾到一张人民币。这个节目演完就是一身大汗。第二个节目是收拾舞台和后台,到处扔的都是卸妆纸,廉价香粉、油彩味使你很想呕吐。

  我正在收拾舞台的时候,十几个男女文工团员在陶团长率领之下急急风似地重返影剧院,一色练功服,灯笼裤,紧身衫,神情紧张,气喘吁吁,对我视而不见,就像京剧里的众校尉一样。陶团长一声“搜”,兵分两路,从出将入相两边进去,又从出将入相两边门出来会合,齐声说:“没有!”陶团长说:“走!”一眨眼之间,神出之众就啾啾鬼没了。我抱着扫帚呆立在台中央,恍然若失,此情此景颇堪入画。

  “喂!”一声叫,女声,不禁根根汗毛直竖,莫非真的出了鬼?我的耳朵毕竟有锻炼,听得出声音来自天上。抬头一看,左侧追光灯铁架上有个穿少数民族服装的姑娘,嘻嘻笑着向我招手。她是怎么上去的呢?原来在演出的时候有个折迭梯子,梯子是文工团的,演出以后就连同化妆品、服装、道具一起扛走了。我正在琢磨怎么办的时候,她大叫一声:“接着我!”身随声下,直索索地跳了下来。

  她把我最后一秒钟思考的余地也剥夺了。我立即扔了手中扫帚,跨前一步。她正好抱住我的脖子。立足未稳,被她砸倒在地板上。她倒是很幸运,整个地压在我身上。她不仅不害怕,反而一个劲地咯咯笑着从我身上爬起来。我坐在地板上,这才仔细打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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