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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文化比起专政来,当然是无足轻重的,改得好!

  “门窗都是木结构的……”

  中国女人用纸结构的门窗都能关住,何况木结构,万无一失。

  “有些已经朽了,监狱长让俺去加固……”

  他可真是捞到了,大饱眼福。不但近距离看到很多女人,准跟她们说过话,甚至眉来眼去!——我也难免要想当然。一开了头,他就不能扼止地说下去了。

  “前天夜里,俺给一个小牢房换门框。小牢房里有三个女人,年纪都不大,最大的不超过四十,最小的只有二十出头。跟着俺的那个看守烟瘾犯了,在口袋里只摸出了一个空烟盒,为了找烟,他走了。你们别以为俺一开始就看得那么仔细,她们的年纪长相,都是在看守找烟的空档俺才看清楚的。那个大的冲着俺直笑,那个二的扯扯俺的裤脚,逗俺跟她们说话,俺可没那个胆子……”

  显然说的不是实话。

  “俺要说谎就是个狗子!那个小的用被单挡着脸,只露出一对火炭似的眼睛死盯着俺。个个长的都说得过去……”

  你太含蓄了!“说得过去”?!坐牢三年,老母猪当貂蝉,你准他妈的晕了!

  “可不是,在俺这些人眼里,个个都是仙女下凡,俺一边钉钉子一边看她们。不知道为了啥,俺想把她们的模样记住,带回来,就像带三包糖果一样,回到咱们男牢这边,慢慢放在嘴里咬……”

  这句话说得还坦白。

  “那个大的向二的叽叽咕咕咬了咬耳朵,二的点点头,再向小的咬耳朵,小的没点头,也没摇头。二的把身子探过来小声对俺说:大哥,告诉你,我们的窗户是活的,你可别给钉死了,假装钉死,留个活框子……俺白了她一眼:你们想越狱还是咋的?你从哪一点能看出俺吃过熊心豹子胆了?!俺可不敢。她说:大哥,我们不是想越狱,是为了你。为了俺?咋会是为了俺呢?她给我使了一个甜丝丝的眼风:给你自己留个门呀!这句话一下就把俺点破了。俺知道这种可能性太小了!只有万分之一,兴许连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没有,俺还是动心了!如若说以前没吃过熊心豹子胆,她这句提醒就等于给了俺熊心豹子胆。这时候,看守来了,告诉俺门框修好,还得修窗框。俺说:是!俺心里有数。修好了门框,俺就开始修窗框。俺在窗框上做了个暗扣儿。在做的时候,屋里三个女人都瞅得清清楚楚,屋外不断抽烟的看守啥也没瞅见。俺也不知道咋回事,豁上了!但凡有一丁点机会,俺就能进了!”

  要是我,我也会对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抱指望的。但可能实在是太小了!

  “没想到,第三天晚上,可能性来了!跟着俺的看守对俺说:你的活干得不错,今晚上只让你修两个仓库门,修好就收工。我在女牢值班室等你,十二点来找我,我带你回去。他的话还没落音,俺的心就嗵嗵地跳起来,俺真怕他能听见。他把两把钥匙交给俺之后就放心大胆地走了。真轻松,能不在看守的看守之下自由行动!你们想想看。事情也真凑巧,如若不是修两扇仓库门,如若不是两座空仓库,看守也不会把钥匙交给俺。俺抓紧时间把那两扇门修好,已经十一点钟了。前天修的那间小牢房是原来学校的一个临时加出来的小偏屋,缩在一片夹竹桃的阴影儿里。俺真是鬼迷心窍,一头就钻进了夹竹桃的阴影儿里……”

  98号的声音压得低到了极限,我们的听觉开放到了极限。后来怎么样了?后来?

  我们四个人现在的心情恐怕比当时的他还要紧张,四个脑袋在98号的脸前像一盏手术室里的四泡无影灯。

  “后来……后来不明摆着吗,三个女妖精!地地道道的女妖精!跟大的、二的搞完了,钟声敲了十二下,俺起来就要走,小的抱住了俺的腿:你别走!还有我!你要走我可是要喊了!”

  她当然会抱住他的腿,在一个巴掌大的小屋里,他唯独不碰她,当着她的面,在她的身边赤裸裸地……那么长久,那么强烈的火去燃烧她,即使她是石头也要烧红了!一次,两次,偏偏没有她所期待的三次。

  “俺走不了,走不了有啥用呢?又怕又虚,根本办不成事……”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看守就找到俺了……后来,就成了这样,下半截是他们打的,嘴是他们让俺自己打的……”

  他说完了,我们许久都没动弹。我心里很憋的慌,完全没有往常听完一个桃色新闻的那种猥琐的快乐。甚至搞不清他说的是人的还是兽的故事,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故事,是远方的还是身边的故事。我可怜他和她们,我讨厌他和她们!我也很羡慕他和她们的机遇,佩服他和她们的勇敢。但我不知道如果我有了他那样的机遇,而且遇见的也是三个妖精,我敢不敢?故事会不会也是这样发展?甚至我做过这样的设想:任何一个看守或监狱长,或更高职位的道貌岸然的人,可以为这等事严厉惩处别人的人,假如也像我们一样,长期囚禁在牢房里,一旦有了98号这样的机遇,他们敢不敢?故事会不会也是这样发展?

  第二天,当全体男女囚犯分东南、西北两个方阵集合的时候,院子中间早已竖了一根长达十米的高杆。没有发铁锤和皮带。监狱长和看守们都站在高杆之下,大约有五分钟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下达命令。监狱长完全懂得静场的力量。他把右手插在上衣的第二和第三个扣子之间,可能他并不知道拿破伦和希特勒都有这个习惯。即使他知道,他怕什么,在这里,如此众多的人,只许他们有口,而不许他们有声。在这里,他就是拿破伦,他就是希特勒。

  “809998号!”只有在最最严峻的场合才不用简称而用全衔。“出来!”

  我打了一个寒噤,两个腿弯抖了一下。我明明知道不关我的事,可就是控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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