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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苏纳美睁着眼睛看了一会星星,翻了一个身,双手搂着罗仁的脖子也睡着了。罗仁却怎么也睡不着,浑身燥热,连动一动也不敢。苏纳美均匀呼吸着的红彤彤的嘴唇紧贴在他的脸颊上,他在受着一种最严酷的刑罚——被钉在一个奇异的十字架上,脖子上还箍着个铁环。一直到天明,在苏纳美醒来的时候,他才被释放。苏纳美惊讶地对他说:“罗仁哥,你睡得好死啊!”

  “是的!”罗仁跳起来奔到小溪边,把昏沉沉的头浸在冰冷的、流动着的水里……

  §十八

  我正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

  因为写材料,三天没参加院子里的劳动,很寂寞。其实,写一篇这样的材料只需三个小时,但我不能不拖足三天,以示严肃认真:材料上交以后我又随大家参加砸石子劳动了。石子是砸不完的,因为“深挖洞”是党和国家的长期的战略任务,关系着“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大计。一旦核战争爆发,全人类就要完蛋,只有中国人有远见,能在洞中避免核爆炸的冲击波和辐射,以及核污染。按监狱长的说法:洞中也为每一个囚犯预备了一席之地,因为那些能活到核战争爆发的中国囚犯比西方最纯洁的人还要纯洁,实为难得的优良人种,到那时候也是很宝贵的,所以也应当进洞,加以保护。监狱长说到这儿,犯人们情绪活跃,大为振奋。

  监狱长补充说:何以见得呢?在西方资本主义罪恶社会里,一个中学生就可以乱爱、乱搞!(中国话的搞字大有妙用,可以用于最伟大最壮丽的行动,如:在肃反工作中要大搞群众运动。也可以用于最说不出口的事,如:乱搞,搞女人之类。在这里,搞字就成为性交的同义语了。)你们!(指我们这些囚犯。)在长期强迫劳动和服刑期间,至少没有作风问题(作风者,男女苟且之事也)。我情不自禁地苦笑笑:可不是!风都不透,怎么去作呢?!正当监狱长和我敢于在这个重大问题上打包票的时候,狱中出了一件事。使监狱长丢了一点面子的同时,也使我小小的有点惊讶。对全体囚犯是一次不大不小的刺激,事实比流传在狱中的一切口头文学都要略具艺术性。

  无巧不成书。事就出在我们10045号牢房。主人公就是809998号,和我只差一号,他就是康生猜不透的那个谜。时间是在我交了材料的第二天晚上,监狱长忽然亲自驾临我们10045号牢房。我们全体起立向监狱长鞠躬致敬。我们尊敬的一狱之长笑瞇瞇地用右手食指朝98号勾了一勾。

  受宠若惊的感觉一下就集中在98号身上了。那一瞬间他到底幻想了些什么呢?不知道。但我相信一个手托炸药包爆炸敌人地堡的英雄所想到的也不会比他多得了许多。他的脸一下就涨红了,一双眼睛闪射着被卡住尾巴的老鼠才具有的目光,双手磨擦着裤缝。监狱长问他:“98号,你爹是个木匠?”

  “是!”98号大声像士兵那样回答:“俺爹是个木匠,俺爷也是个木匠,俺爷的爷也是个木匠……”他知道三代工人、三代贫农对于一个人的政治可靠性有多么重要。他往上说到第三代的时候,监狱长用手止住了他。大概监狱长认为足够了,十代和三代完全一样,即使在征收空军驾驶员的表上,也只要求往上填三代。

  “跟我走!”

  “带不带行李?”

  “不带。”监狱长这两个字等于告诉我们和98号本人:不是出狱。98号微微踮起的脚后跟落下来了。红彤彤的脸上又不停地泛着白色。

  监狱长背着手走了,98号跟在他的背后。此时,我不免有点沾沾自喜地想到:98号看到的是一个引不起丝毫奇想的乏味的背影。

  98号跟着监狱长走了,这个谜!我们剩下来的四个人不约而同地猜起来。谁也猜不到这个谜的谜。遥远码头上的钟楼的响声告诉我们九点过去了,十点过去了,十一点也过去了,十二点也过去了,大约在十二点四十二分,(97号的脑子里有一个准确的钟,连一分也不会差。当他说出:钟楼上的钟要响了!不超过十秒,钟声果然响了。我曾经有过一个玄想,如果所有的人都像97号一样,钟表这个行业不是全都要破产了吗!)98号回来了。当看守给他开了门,让他进来,重新锁上门转身走了之后,就像有人发口令似地,我们四个人全都坐起来了:“怎么样?”

  我猜想左右两侧的囚友也都把耳朵竖起来了。但98号没有回答,窣窣窣窣地脱衣服,抖衣服,似乎有意把衣服抖出声来,然后很利索地钻进被筒,不响了。谁都能感觉到他的得意。

  “怎么?哑巴了?伙计!”97号忍不住了,推推他。“干什么去了?”

  “保密!”98号只给了我们两个字,就蒙头睡去了。

  这两字等于说:别问了!我去做什么是不许说的。

  “妈的!”我们的头同时放在木头上,不再问了,但并不等于说不再想了。猜谜也真磨人,谜底就在我身边,就是猜不到!我估计,那天夜里,除了98号,我们都失眠了。

  白天照常在院子里敲石子,98号天天晚上被带走。几乎所有的男犯人,一有机会就把目光扫过来,看98号一眼,说明都在猜这个谜。甚至有些女犯也在盯他……我们的好奇心与日俱增。同一个牢房,我和他屁股顶着屁股睡觉,竟然不知道他每天晚上出去干什么!有时候三个小时,有时候四个小时,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时间可是够长的!而且这家伙居然能守口如瓶,真他妈不够意思!特别是这几天他的精神大好,不是小好,越来越好!我们四个人真想把他按倒在地上,用手把他的话从喉咙眼里抠出来!当然只能是真想,而不能真做。

  有天夜里,很反常,98号十二点还没回来,一点、二点、三点……害得我们四个都没睡好。这个谜越来越扑朔迷离了!三点半,他被两个看守架着回来了,被打得站立不得,右边脸被打得肿成一个半圆球。等看守一走开,我们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坐了起来,都没有说话,但这八只眼睛立等着他回答:怎么?刑审?这一阵子,每天晚上都是提审?

  98号摇摇头,叹息着说:“不是!”虽然脸肿得很厉害,舌头还很滑溜。“这一阵儿,每天晚上都让俺去做工匠活。”

  我们四个都很气愤,做工匠活瞒个什么劲呀!

  “在女牢那边做木匠活……”

  这就可以理解了。

  “女牢那边不像我们这边。原来不是监狱,是由一个职业工艺学校改成的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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