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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我跟着女看守,可惜我没注意到她的脸,是美,是丑,还是不美不丑?她一进牢门就用手指勾我,她在我的心目中立即就成为一个死神。对于死神,是无需看她的面目的,只需要看她的手指。现在即使是狰狞的面目也看不到了,只能看见她的背影。虽然她穿的是一套蓝色的不合身的警服,对于一个习画者,大轮廓还是可以看得出的。不超过二十五岁,一米六二的身材,发育很丰满,腿比较长,臀部浑圆。如果面目不太狰狞,我愿意死之前抱一抱这个诱人的异性的躯体。从背后,双手抱住她的双臂,刚好捂着她的胸——想到这儿,忽然觉得滑稽而又酸楚。死到临头怎么还会浮出如此富有生机的奇想?!

  监狱是通向死亡的码头,长期不能登上死亡之船,又不能登上生命之岸,看不见任何使人联想到异性的色彩,更接触不到异性。能够远远看一眼和我们一样穿着灰土色的囚服的女犯,也还是最近的事。在男囚犯远远眺望女囚犯的时候,才特别感到人的视力太差。同时,这种远距离的吸引,只能使我们更干渴。我如果没有和女性在一起生活过,可能会好一些。

  但十分不幸的是,我和芸茜有过一段蜗牛壳的自由的罗曼蒂克。完全和那些没有一天不讲一次性奇遇的老色鬼一样,欲火中烧。暗暗发誓,一旦有自由,一定写一本在狱中的真情实感的书,不管能不能出版。将在书中告诉一切自由的人们:失去自由的人最感到痛苦和压抑的是什么。一切监狱里的甬道都是漫长的,阴湿的。以前我只在电影里看到,现在我正在这条漫长而阴湿的甬道上走着。

  眼前,我紧紧地跟着一个年轻的女看守。如果把我和她在甬道中走着的情景拍成电影,外国观众一定会期待着一个戏剧性的暴力的情节。中国观众不会有这种期待。中国的女看守很放心,她身上根本没有武器;中国当时的囚犯不会把在自己内心预演过多少次的小品真地进行表演。这绝不仅仅是胆量问题,他们每一个人的心灵里还有一个监狱,那座监狱是与生俱来的。

  我身前的那个女性蓦地停住了,我险些撞到她身上。她推开一个小门,是一间小小的候见室。她转过脸来对我说:“进去!”

  我这才看清她的脸。不丑,可以算得上漂亮,也许是我许久没这么近地见过女性的缘故。我能闻到她的呼吸的气息,是那种很亲切的同类中的雌性的气息。她看着我,并无恶意,甚至还有一丝正常男女之间的那种好感。在她绷着的嘴角上泄露出一点点微笑,我下意识里突然崛起一股子原始的男性的冲动……但已经迟了!第一,我知道这还不是死亡之船。第二,屋里还坐着一个人,女性,戴着大口罩,军帽压得很低。女看守对我说:“有人找你外调,问你什么你都要据实说。说实话对你有利,否则你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是!”我低下了头,一切朴素的自然人的内心,骚动一下就平息了。

  “坐!”女看守指着和那个外调人隔桌相对的一个粗条凳。我走过去坐下,多久都没坐过椅子凳子了,一坐上条凳就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女看守走到外调人的身边,在她的耳轮上说:“你问他吧!我还有事,不陪你了。据我们知道,他很老实,没事……”虽然她的声音极小,我还是全都能听见,使我确切意识到我的耳朵的灵敏度大大地提高了。我有点得意地想到:我是一个老囚犯了!我这才知道,我在他们印象里很老实。说明即使在高压之下,了解一个人的内心也是很困难的。我不觉得我是个很老实的囚犯,至少我经常疯狂地渴望自由,渴望性。在中国,这就是最不老实人的渴望。但他们不知道。

  女看守走了。我低着头等待这个外调人提问。她是来调查谁的问题呢?调查我死去的父母?他们的问题有转机?调查桂任中?调查宋林?调查朱载志?调查芸茜?她出事了?但这个外调人迟迟没有发话。我凭感觉知道,她脱了口罩,脱了帽子,梳头。奇怪!她怎么不问呀!我一抬头:呀!芸茜!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怎么能进到这里头来?”

  “我有很过硬的介绍信,假借外调你父母的死因的名义来的。别问这些,赶快告诉我你的案情。”

  我尽量简练地述说了我的案情。她皱着眉头说:“你怎么会把笔迹落在人家手里呢!要是你口头上对桂任中讲的,再反动也不怕,你可以赖!你真是太天真!就像三岁的小孩,背着我干这种蠢事……”

  “我出于好心……”

  “好心值多少钱一斤?算了!别解释了!”她叹息着说:“我真不知道怎么能把你拔出这地狱!不知道!这个监狱关的大部分是政治犯!中国没有大变化,你们就别想出来。判了的和没判的都一样,得把牢底坐穿!我不是吓唬你。”

  “我知道……你觉得中国近期有发生重大变化的可能吗?”

  “很难说,林彪的事不能说不是个大变化。发生了,怎么样?还不是原封未动……”

  “这么说,需要有个更大的变化……”

  “嗯……大变化不是能盼得来的!你这个大笨蛋!只有等……只有等……”

  她泪汪汪地看着我:“没瘦,我看是浮肿。我知道你吃不饱。可我没法给你扛一袋馒头。这是几块巧克力糖,在外面也很难买到……”她隔着桌子把四块巧克力糖扔过来,是五十克一块的。“快装起来!”

  极度饥饿的人一见到食物,手抖得非常厉害,好几次才把四块巧克力糖从桌上拿起来塞进裤腰里。

  “告诉你!我要假装让你写一份关于你父母的调查材料,下次来取。可能下一次不一定能见得到你,特别是单独见到你,几乎没有可能……”

  我把双手从桌子底下伸过去,她用双手抓住我的手,还是我的芸茜。我的手摸索着去寻找她的腿,她用手帮助我的手找到它们。我还要找到我在思念中寻找过千百次的、她身上的一切。她知道,她正要宽容地帮我去寻找,但房门响了。我缩回我的双手,站起来。女看守和监狱长走进来。

  “谈完了吗?”女看守问。

  “谈完了。”芸茜一边从军用挎包里拿出一本材料纸,一边说:“剩下的事就是让他写份材料了。”

  “没问题,要得急吗?”

  “叫他慢慢写吧!过几天再来取。”

  “行!”监狱长把材料纸接过去再交给我。“你可以回去了。你可以三天不参加劳动……”

  “是!”我转身走出房门,什么含情脉脉的惜别的表示都不可能了。

  漫长的、阴湿的甬道,女看守跟在我的身后。现在,不是我在看她的背影,隔着警服想象她的肉体,而是相反。或许她根本没注意,因为囚犯在她的眼睛里属于非人。但也很难说,我毕竟是个健康的男人,于是我想到:她会隔着我的囚服想象我的肉体吗?我的肉体在这个穿警服的女人眼睛里是什么样子呢?我真想突然转过头来看看她的脸在这一瞬间的表情,但我没敢冒险……

  ***

  我正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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