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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E说:“比方说,那个又瘦又小的乡下老太婆,坐在玲子妈右首的那个,就是头上扎着个蓝布头巾的那个,她是今年正月进来的。事情是这样,乡下好不容易正月十五配给了二斤糯米粉,她为了幸福不忘毛主席,在毛主席石膏像前供了一碗元宵。你供就供吧,她还觉得不好意思,用筷子夹了一个元宵就往毛主席嘴里抹,这一抹不要紧,石膏像长久积灰,一下就出现一道黑。她一看,慌了,仓皇之中抓了一块抹布就去擦,这一擦就更糟,成了个大花脸。无巧不成书,民兵连长是她娘家侄子,来找她借点糖,一进门就给撞上了。民兵连长在生产队里就是专政权力的执行者,虽说是他自己的亲姑妈,这种事谁敢包庇?!大义灭亲,扭送公社,判了三年……”

  A说:“玲子妈左首那个乡下大姑娘怎么进来的?长得还挺俊……”

  E说:“哑巴……”

  B说:“你怎么什么事都知道呀?”

  “在监狱里过日子,就应该练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不然,你就朽了!”

  C说:“哑巴怎么也……我原以为祸从口出,想当个哑巴,因为哑巴就压根没有声音,你不但不知道她说了些啥,也根本不知道她想了些啥。想抓她的辫子你也抓不住呀!她压根就没辫子。”

  “你说的是一方面的理,人不但会说话,还会行动,行错了,动错了,照样出问题。那个怕领袖着了凉的小玲子并不是嘴上招来的祸。”

  D说:“你说说看,这个哑巴犯了哪一条,哪一款?”

  “她是无期……”

  A、B、C、D同时说:“这么重!”

  “罪大呀!”

  “什么罪?”

  “同一性质的案件。”

  A说:“我们知道是同一性质的案件,案情总不会一样吧!”

  “不好说。”

  B说:“你根本就不知道,卖关子!”

  “我完全知道!”

  “那你就说呀!”

  “说就说吧。事情是这样的:哑巴姑娘也是个农民的女儿,六年前头有一天,她妈叫她进城赶个集,任务很明确,卖一担柴请一尊毛主席宝像回来。南乡农民挑柴使的是冲担,两头尖。卖柴很顺利,一进城就碰上了买主。请毛主席宝像也不费事,两块五角全给了文具店就请到手了。怎么拿回去,哑巴姑娘犯难了,既没个篮子又没个筐,抱在怀里不好看,一个大姑娘家;头上又顶不住。左思右想没办法,忽然眼睛一亮,看见地上有一根一尺半长的细草绳,拾起来那么一拴,就吊在冲担尖上了……”

  B说:“等等,我还没听明白,那么一拴,怎么拴?拴在哪儿?”

  “就这点不好说,说不出口!”

  C说:“嗨!你还有啥说不出口嘛?说吧!我相信咱们这伙人谁也不会再去揭发了,苦头已经吃够了!”

  “……不说你们还想不到?明摆着,只有一处可以拴草绳,那就是……”E终究没说出来,只用手往自己脖子上比了一下。“这还了得,众目睽睽,招摇过市,当场拿获……你们想想,在当时引起的震惊,愤怒,差一点没把这个哑巴姑娘踩死在大街上……”

  A、B、C、D同时伸了伸舌头,同时说:“对她可真是宽大呀!不然……”

  接着就是沉默。我们这一圈也在沉默。我估计大家都在想着E没有完全描述清楚的特写镜头和波澜壮阔的全景,以及汹涌澎湃的义愤填膺的热爱伟大领袖的人民群众,他们那高高举起的森林般的手臂,他们的脚争先恐后地踏向十恶不赦的凶犯,怒吼声,号哭声如同暴风骤雨,实在是激动人心。如果当时我在场,我一定也会向她踏上一只脚,也会哭喊着向她挥动拳头,也会以一种负罪的心情,为中国尚有如此反动的人而痛不欲生……当我正沉浸在肃穆的思考之中的时候,收工的哨子响了。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么快!急忙站起来,跺着坐麻了的脚。

  ***

  我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

  晚饭后,一个年轻女看守走进我们10045号牢房,使我们全体大吃一惊,她用右手食指向我勾了一勾。她这一勾就像白无常那一勾一样,把我的魂魄都勾出了窍,完了!听说有好几个囚犯都是被一个女看守叫出去处决的。我立即开动一切机器检查自己最近有什么不慎密的疏漏,可能酿成大祸。信息反馈告诉我:没有。可是,没有任何疏漏就不可能拉出去枪毙吗?这种先例有的是。也可能把我转到单身牢房里去。忽然我也有一种由于希冀的异想天开:释放?!我站起来问她:“东西要带吗?”她用那根勾过我的食指摇了摇,我的刚刚冒出来、而且很活跃的希望的火苗猝然熄灭了。

  我用悲戚的目光向狱友们示意:永别了!多多保重。一直感到拥挤、气味难闻的牢房,和难以打发的囚禁的日子,以及这些狱友,个个面皮肿胀得像在泔水缸里泡过的馒头一样。此刻都显得辉煌、温暖起来,让人恋恋不舍。还有每一个狱友的故事,在敲石子的时候可以听到。每个人都是一本很有趣的书,增加知识,促进思考,同时也增进食欲。

  当然,这是一大缺陷,在狱中一切增进食欲的东西都无异于毒药。当女看守转过身去的时候,我含着眼泪像古代的英雄一样,抱拳一拱,一仰头就跟着女看守走出了牢房。无论怎么说,我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在女人面前应该有个样子。人到了不就是个死嘛!死是什么?虽然现在我还不知道它的滋味,人世间的酸甜苦辣都尝过了,回味起来比实际身受的时候要美妙得多,譬如说和芸茜的关系。死之后还能回味吗?我更重视死之后的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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