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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在老桂念我那个便条的时候,我听起来也很吃惊,那是我写的吗?我会那么写吗?我会那样不谨慎吗?现在,连我也觉得实在是“反动”之极。没等老桂念完,我浑身的衣裳都湿透了。紧接着就是积极分子们争先恐后的登台表演。他们差不多都是职业演员了,旁征博引,上纲上线,稍加思索就顺理成章。个个捶胸顿足,唾沫四溅,声色俱厉,义正词严。

  尽管我早就领教过他们的才能,仍然为他们的精辟分析和联想暗暗叫绝。如:“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你们听听这是什么语言?——您好吗?您不会好的,因为您太诚实、太诚实了!——是新鲜?还是陌生?不!一听就可疑!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反革命在向你招手哩!什么是反革命在招手?这就是反革命在招手!‘您不会好的,因为您太诚实、太诚实了!’他极为狡诈地隐去了必不可少的宾词,对谁太诚实了?对谁?显而易见,他的矛头所向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是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是革命群众!一开始就表现了他的刻骨仇恨!”发言者此时发自内心地高呼:“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全场呼应,声如雷震。

  又如:“物质元素在化合时的一切细微的假象……完全是胡风式的语言。他说的真是化学吗?不!反革命是很突出政治的。我们有些天真的同志认为我们政治突出的太多了!反革命比我们突出的更多!他紧接着就说到生活中的假象,生活中的神圣的假象!注意!同志们!什么叫神圣的假象?在我们生活中能够称得上神圣的是什么?不是我们对领袖的忠心吗?!不是我们对革命的信念吗?!他并没到此为止,请看,‘您自己还用一种梦幻般的热情对神圣的假象加以渲染。’请看这个反革命分子有多么狂妄,‘世人皆睡我独醒’式的反动知识分子的自大狂!他是在说,我们所进行的伟大的疾风暴雨式的革命运动是每一个人自己制造的梦!多么反动呀!是可忍孰不可忍!打倒反革命分子梁锐!”又是一阵经久不息的口号声。

  又如:“这个反革命分子是极其恶毒的!他攻击我们生活在伟大社会主义祖国的每一个无比幸福的人,都有一座心狱。心狱指的是什么?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基本原理!他在向我们发出反革命号召,要我们跨出一步,‘跨出一步就会得到一个新的天地’。他说的新天地是什么?就是所谓‘自由世界’!这个反革命分子梁锐肯定是美帝国主义的走狗,不用查就可以断定,他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特务分子!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苏修!”美帝和苏修是配对的,喊了打倒美帝,不喊打倒苏修就不够完全。

  又如:“一通百通是什么意思?是反革命暗语,跟谁通?跟台湾通,跟台湾特务机关通,这就是一通,然后就和美帝国主义、法帝国主义、英帝国主义、苏联修正主义……等等……等等,何止百通!何等的危险呀!同志们!”

  又如:“梁锐所以参加美国中央情报局和蒋帮特务机关进行反革命破坏活动,是有他的阶级根源的!”——我是什么时候参加的特务组织呀?是怎么参加的呢?有介绍人吗?谁?在哪儿?我非常认真地在回忆中搜索起来。“他的父母是反动的知识分子,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为了表示对这一伟大革命运动的反抗,表示和共产党不共戴天,双双自绝于人民。因此,梁锐怀恨在心,无时无刻不在企图复仇。现在,他已经在磨刀霍霍了!我们能不磨刀吗?!”

  精采的演讲太多了,不胜枚举。他们这些最极端的论断反而使我平静下来了,觉得很有个咀嚼头儿,老桂可是吓坏了。我一直都能听见他浑身发抖的窸窣声。他的检举,他的警觉,他的忠诚并没得到宽恕,几乎有三分之一的发言是针对他的:“为什么反革命分子会选中了你?你肯定和他有共同之处!臭味相投。”“你跟他有什么勾结?他为什么自称是你的学生?为什么?他的反革命伎俩肯定是你教给他的!”“你揭发得及时,觉悟快,这是应当肯定的。但是,仅仅从他选中了你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你有一个多么阴暗、多么反动的灵魂!”“你和他的关系把你丑恶的反动嘴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你不要以为你和他还有什么差别,你和他是一丘之貉!”

  虽然我的手上带着铐子,我着实可怜老桂,他的胆会吓破的,这么一吓,他还能不能活下去呢?看来,还是军代表的政策水平要高得多,他用和缓的口气说:“桂任中同志……”这声同志把老桂从敌我性质拉回到人民内部来了,对他来说无异于起死回生。“当然也有错误,”错误和罪行是不能比拟的,错误人皆有之。“但他立了功,相信组织,帮助组织挖出了一个隐藏得很深的反革命分子!”我听见老桂嘘了一口长气。“但是,他必须进行深刻检查,使自己能得到脱胎换骨的改造。”老桂能够脱胎吗?这身老骨头能换得掉吗?我很怀疑。

  当天夜里我就被直接送进第二监狱,和我一起送到监狱来用以判罪的根据,就是那张便条和大会上的批判稿。这样反而轻松,一勺烩,不需经过三推六问,用刑画供,从拘留所再过渡到监狱。如果在我们国家干别的事情能如此快当和简便就好了。监狱大门在验明了文件、验明了我的正身之后就打开了,刑车在监狱里走了好几分钟才到达分配给我居住的监房。可以想见,这座监狱的规模是很大的,两个狱警把我带进一间更衣室。他们命令我脱光衣服,当我刚把短裤脱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扑过来,对着我光溜溜的血肉之躯拳打脚踢起来。我只来得及叫了一声:“我有肺病!”

  “你就是得了癌症,老子们也不饶你!”

  一直打得我昏厥了过去,人事不省。

  ***

  我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

  在我苏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名符其实的成为第10045号牢房的809999号犯人。第一个发现就是我的头发已经不翼而飞了。10045号牢房约十平方米,为什么说是约呢?是因为我手头没有尺可以丈量的缘故。我是这间小巧玲珑的牢房里的第五位。这些先进人物对我还算客气,并不像十九世纪欧洲小说中的监狱那样,老犯人要欺压新犯人。可也不像我国电影里描写的国民党监狱那样,犯人之间的友爱团结远远超过一个大家庭。我活动了一下四肢,还能动。我的号就印在我囚服的胸前,我特别默念了几遍,太长,不记住怕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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