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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只怕这地板也不让你睡了!这房子是首长——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她来我们市视察工作下榻的地方。明天,就得按她的要求重新布置起来——都是绿调子。是你这个老娘狠呢?还是她那个老娘狠?”

  谢莉语塞了,眼睛珠子一转又嚷开了:“搬,可以!得给我们夫妇一套相应的房子。”

  “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老桂:“桂任中,这是你们农场军代表给你下达的通知,念念。”

  桂任中还没把信纸从信封里掏出来,两手就拚命抖起来,信纸、信封索索发响。

  “桂任中:限收到通知之日归队报到,接受改造,勿误!……”

  屋子里的人全都不响了,只有那位“佣人”在擦火柴,点烟,抽烟,吐烟圈。老桂手里的信纸还在抖。

  “家属!”谢莉好像忽然又活过来了似地大叫一声,接着说:“你们不能把家属扔在大街上吧!他桂任中是个臭老九,是个资产阶级反动权威,我可是三代城市无产阶级,响当当硬邦邦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对我的态度就是个立场问题!”

  “就算你是桂任中的家属……”

  “什么是‘就算’?我有结婚证书,合理合法,堂堂正正,什么叫‘就算’……?”

  “桂任中的家属的住房问题,应当找桂任中所属单位的领导去解决。桂任中所属单位是东风农场。他们会负责给你解决,农场里搭个草棚子的地方有的是,劳力、材料都不成问题。”

  “我是城市户,城市供应!”谢莉大叫着。

  “那就看你是要桂任中呢,还是要城市户口和城市供应……”

  谢莉气急败坏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转过头来问老桂。

  “你说怎么办?”

  “你就……别跟我去农场受苦了。反正,我们实际上也不是夫妻。”

  “什么?龌龊胚!你想赖?”

  “实事求是嘛。一个月来,你……天天晚上都在床上呼呼大睡,我在地板上睁着眼睛盼天亮,没法睡……”

  “哟!这么说你还是个十五岁的童男子喽!给我!”

  “什么?”

  “结婚证书。”

  老桂掏出已经揉得皱巴巴的结婚证书,递给谢莉。谢莉说:“由我保管。因为你现在还没条件做一个称职的丈夫,所以我要剥夺你的权利。我所以不跟你办离婚手续,是因为考虑到你在美国的老同学很多,再要来求见你,你不好应付。”她转向那个“佣人”。“喂!你们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有?我的老头儿在美国的同学很多,比艾略特更重要的人物多的是,政界的,军界的,议会的,新闻界的,他们会不断来求见我们老头的!”

  “我们当然考虑过。”那位“佣人”胸有成竹地说:“外国人来必须申请办理入境签证。我们只要压他一天,腾房子,借家具、餐具,从特供点拨食品,把桂任中从农场调来,包括你们的复婚,统统都来得及,你们结婚不是只用了一刻钟吗?”

  “你们就不嫌麻烦?”

  “我们有的是卡车,有的是时间,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

  说着卡车,卡车就到了。三辆卡车在门外剎车停稳,打开后厢板,一伙搬运工涌进客厅,黑压压的一堆。谢莉慌了,急忙对她那三个战友说:“快!把我的东西收拾收拾搬走,别让他们当公家的东西裹走了!”

  三条汉子飞身奔上楼。

  紧接着就是尘土飞扬,家具相撞,屁股相碰,互不相让,动手动脚,喊爹骂娘!好一阵混乱,搬得四壁皆空。谢莉带着她的战友们为了和来人争辩哪一件东西是私人的,大打出手,浴血战斗,能捞的就捞,能诈的就诈,为了楼上卧室里的绣花窗帘的归属问题,争得双方都见了血。最后,好端端的一件艺术珍品被撕得粉碎。

  当突然静下来的时候,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剩三个人,一个是抱着装有琼的骨灰的鞋盒的老桂;一个是手里拎着一串钥匙立等我们走出去,他好锁门的那位前“佣人”;另一个就是呆若木鸡的我。

  “可以走了吧?”老桂恭敬地问他的前“佣人”。

  “可以走了。”

  “我可没拿公家一根针。”

  “行了,走吧!”前“佣人”不耐烦地摇着钥匙串。

  “再见,谢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我们都是在按革命原则办事嘛。”

  老桂走向我。

  “小梁,你是农场领导派来接我的吧?”

  “不!我正好要去农场送诊断证明书,来看看你。”

  “啊!那……咱们正好同路。”

  “是的。”

  我和老桂默默走出客厅。他环顾了这座他生活了(如果能称之为生活的话)一个月的房子。院子里移栽来的那些菜,不适应这块冷僻荒芜的土地,已经枯黄了。我听见身后不断响着关窗户的声音,锁门的声音……

  在公共汽车上,他的脸色才变得稍稍开朗些。他说:“小梁!我觉得还是农场好,自在,那些黄牛跟我满合得来的,跟它们在一起很舒服,没有思想负担。像我这样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就应该这样苦点儿,否则,我反而不自在,内疚,惭愧。你说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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