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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她对男人那“咚咚”跳动的心脏一点都不害怕。她觉得这样亲近是很自然的,完全没有去干木山朝拜女神的夜晚,看到阿咪吉直玛和格塔亲昵的睡态时的惊骇和紧张。她想:我是咋个走过这座长长的、我以为无法走过来的小桥的呢?后来,她是怎样睡到床上的?她的衣衫和裙子是怎样脱去的?她是怎样像一只被豹子抓住的小羊羔那样蜷卧在隆布光溜溜的怀抱中的?她完全不知道。她压根儿没动弹过,隆布好像也没动弹过。

  他没有一点点使苏纳美产生羞涩和粗鲁的动作。他的嘴里不停地小声喊着苏纳美。每一个过程都是极其缓慢的,没有突然激发她的陌生的敏感,没有任何单方面的冲动使她产生惊悸。他轻轻地吻她,她也轻轻地吻他。她觉得这个男人嘴里的强烈的烟味、酒味和热腥味怪好闻的,能给自己一种迷醉的刺激。他一次比一次更热烈地吻她,她也一次比一次更热烈地回吻他。

  后来,既不是他在吻她,也不是她在吻他,而是他们在互吻,喘不过气来地互吻着,苏纳美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松弛下来了,每一根防范着的少女的神经都麻醉了。她的眼睛失去了神彩。她觉得自己迫切需要隆布把她抱得更紧些。隆布已经把她抱得很紧了,但还不够……苏纳美乞求地呻吟着。隆布用手臂撑起她的双腿;在她的耳边说:“苏纳美!我的苏纳美,用嘴咬住我肩膀上那块肉,咬住!咬住!……”

  苏纳美按照他的话咬住了他左肩膀上那块凸出而结实的肌肉,她开始只是轻轻地含着。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咬住……蓦地,隆布用一只手托起她的腰,猛地把她尽量紧地搂向自己,苏纳美不由自主地上下牙就咬合起来了,她死命地咬下去,咬得隆布闷声哼了一下,他知道,一定是出血了。苏纳美睁开惺忪的眼睛,慢慢把嘴松开,移到他的脖颈上,抽泣起来……更紧地抱住隆布宽大的背,下肢由紧张而松弛下来,并尽力不妨碍隆布,顺从地承受,不!不是承受,而是要……

  难得独宿一夜的直玛一直没睡着,但她没有听到意料中的隆布被咬掉鼻子的大叫,和苏纳美的哭喊。她暗暗自语地说

  “隆布呀,隆布!你真有本事!”

  天快亮的时候,直玛隔着板壁听见隆布对苏纳美说:“今晚上,我把我的铺盖搬来,可好?”

  苏纳美轻轻地柔声回答说:“好……”

  §十二

  我正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

  五月到六月应该是繁盛的花期,我还记得,杜鹃开了,谢了。玫瑰开了,谢了。玉兰开了,谢了。樱花开了,谢了……可现在,中国无花可开,当然也就无花可谢、倒也干净。整整一个月,我都惦记着老桂。这个月是他和那个女人的蜜月。他们一起是怎样接待托玛斯·艾略特的呢?肯定是一出很难演下去的即兴滑稽戏,但毕竟只有两个小时,两个六十分钟,很容易过去。他会像一个老记不住台词的衰老的演员那样很痛苦地捱过这出独幕戏。好在那女人会自己给自己找地位、增加台词,由配角一跃而为主角,老桂会成为她的译员。

  洋人想搞清中国的事,尤其是搞清现今中国的事,那是极为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譬如说,老桂在自己的家中,只被允许睡在地板上,恐怕无论谢莉怎么骂,他都不敢上床——我太了解他了。洋人能懂吗?不懂。再譬如说,谢莉的那些战友可以把地方权力机关印制的结婚证书整本的带在身上,比为一只雄兔配一只雌兔还要方便,新娘子依恃着自己的政治优越感,当面鼓、对面锣,三言两句就成了,就搬着行李登堂入室了,就可以把她和他固定在一张实时生效的纸上。一个人的出身为什么就那么重要?文化低为什么反而成了政治资本?洋人懂吗?不懂,绝不会懂。所以,必须为外国人看中国小说编一本特殊的词典,否则,中国小说就无法走出国界。

  芸茜绝对禁止我再去接近老桂,让我打消这种危险的儿童式的好奇心。其实,我只是关心老桂的命运。当一个社会,人与人之间冷漠到不闻不问的程度,这个社会肯定会崩溃!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命运何等的重要!而国家、民族的命运不就是通过千千万万普通人的命运来体现的吗?

  在我去农场送六月份的诊断证明书之前,身不由己地走到老桂寓所的门口,大铁门敞开着,不用按电铃。在门外就听见客厅里大声吵闹的声音。我惴惴不安地走进大门,走上进客厅的石阶。我首先看见的是那个“佣人”。他坐在正中那个长沙发上。他从里到外部改变了,一身旧干部服,神情骄横,闭着威严的嘴,冷笑地看着正在跳着大吵大闹的谢莉。谢莉叉着腰,她的三个战友站在她的身后,也叉着腰。谢莉嚷嚷着。

  “没那么容易!搬?我是桂任中教授的夫人!外宾给我们拍过合影照,肯定会发表在美国的报纸上。照片的背景就是这座房子!让我们搬出去,会产生什么国际影响?”

  “不会产生任何国际影响。”那“佣人”慢条斯理地说,“外国人不可能知道。”

  “我要让我的丈夫给托玛斯·艾略特先生写信!”

  “写吧!告诉你,你的信会直接寄到我手里。你们就要犯里通外国罪,判你们的刑,让你们把牢底坐穿。”他的声音毫无恶狠狠的意思。

  “不!我绝不会写,我连托玛斯的地址也没留。他一走出大门,我就把他给我的名片上交了,是您收下的。”这时我才看见老桂,他从三角钢琴后面走出来,怀里抱着那个装有琼的骨灰的鞋盒。

  “你没出息,闭上嘴!”谢莉喝斥老桂,“靠边儿休息!”

  那“佣人”慢悠悠地说:“今天你们就得搬,宾馆今天就要来人搬家具,搬餐具,搬行李铺盖。样板团今天要来人来车搬钢琴。友谊商店今天要来人来车搬地毯、字画。”

  谢莉哼了一声说:“好哇!搬!统统都给我搬走,老娘睡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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