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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老桂吓得一哆嗦,一切兴致都骤然消失了。

  “车……车……很难……难搭,你不信,可……可以……问……问他。”

  “他是谁?”

  “我们农场的同志,小……小梁。”

  “等你早一点回来排练,你老是不回来,就为这一点东西还要跑一趟农场?!臭知识分子,妈的,事儿真多!”

  排练?我心里暗暗纳闷,难道老桂要登台演出吗?

  “我检讨,我检讨……”老桂连连弯腰到地。“排练的事儿容易,一会儿就能学会。”

  “一会儿是多长时间,我还他妈的要到幼儿园去接孩子哩!”

  “现在就开始,你别忙!”

  “还别忙,再别忙就天黑了。”

  “这就开始,小梁!你来得正好。你就演托玛斯·艾略特。好吗?”他把那个装有琼的骨灰的鞋盒,偷偷放在栽着青菜的地上。

  “我演托玛斯?我不会呀!”

  “没几句台词,你先退到门外去。”

  我被他推出门外,门上了锁。

  “小梁,按电铃!”

  我遵命按响了电铃。我从来没按过电铃,觉得很惬意。一个指头轻轻一按,立即就会有铃声,多有趣呀!我想多验证一下我的手指的魅力,至少有十秒钟没有松开按钮。那个老桂的“佣人”拉开门冲着我大吼着说:“你他妈的是怎么了?按坏了你赔得起?即使你赔得起,谁来装?美国鬼子三天以后就来了,还来得及吗?!”

  我像弄坏了玩具的孩子似地看看那根闯了祸的手指头,试着又按了很短的一下,铃也只响了很短的一声,用以回答这个凶狠的“佣人”,我并没按坏。

  老桂连忙低声下气地说:“年轻人,毛手毛脚的,重来,重来!”。

  “佣人”狠狠地关上铁门。老桂隔着门对我说:“小梁,看着表,最好在三秒之内,开始!”

  我看着表按了三秒。

  “佣人”挂着脸打开门。老桂提示说:“微微地弯腰,鞠躬,伸出右手,让客:先生!您?小梁,告诉他:我是托玛斯·艾略特,从美国来,想看望我的老朋友桂任中先生。”

  “佣人”的腰直挺挺地,仇视地看着我:“先生,您……?”

  “我是托玛斯·艾略特,从美国来,想看望我的老朋友桂任中先生。”

  老桂提示说:“请,先生,桂先生正在恭候您……”

  “佣人”学着他的样子,但是气呼呼地说:“请,先生,桂先生正在恭候您……”

  “托玛斯·艾略特先生驾到!”

  “托玛斯·艾略特先生驾到!”

  “很好!很好!”老桂小心地对“佣人”说:“最好再温和一点,恭敬一点……”

  “还要多温和?还要多恭敬?”“佣人”吼起来。“我他妈的已经够温和、够恭敬的了!”

  “好!那就这样吧!”桂任中装着从客厅里走出来和我握手。

  “托玛斯!久违了!托玛斯!玛丽好吗?孩子都好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老桂给我编词:“桂!你好吗?琼呢?——不!小梁!不能这么问,这么问我就没法回答了。”

  我哭笑不得地说:“我当然可以不提琼,因为我并不是托玛斯。托玛斯完全可能要问到琼,他绝不会按照你编好的台词问话的……”

  “是的……”老桂愁得拍打着自己的天灵盖。“他真的要问,我……我也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小梁,来,试试。”

  我用带着外国腔调的口音说:“亲爱的桂!你好吗?”

  “很好!托玛斯,非常好,你看,我不是很好吗!”他装出一副很潇洒的样子,用力摊开双臂,这一摊可就糟了,只听“嚓”的一声,连着袖子的地方绽了线。他连忙说:“不要紧,我会缝。我什么都学会了,这就是劳动改造的好处。托玛斯,你就不会。我想,你是不会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精神贵族其实是最无知的……”

  “你!”“佣人”打断他的话。“怎么这么回答问题?这些话能对外宾讲吗?他们正好说我们对他们也要进行批判!你怎么搞的!”

  “我说错了!重来,这样吧,到时候袖子没有绽线,我今儿晚上就缝上,缝得牢牢的,用缝被子的蜡线缝,放心!到时候我的动作小些。小梁!来!再来。”

  “桂!琼呢?我们的美人儿琼呢?怎么不来见我呀?”

  可怜的老桂,泪水夺眶而出,但他真的回避了这个问题。

  “托玛斯!老朋友!你还……还是老样子!请进!”他挽着我把我让进客厅。“佣人”退到厨房里“煮咖啡”去了。

  客厅是刚刚粉刷过了的,挂着水晶吊灯,大厅一角摆着一架三角钢琴,钢琴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水彩风景画(是印刷品),我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找来的。正中凹进去一块的地方有个大理石座子,原来摆的准是一尊雕像,很可能是裸体的。现在摆的是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中泥塑的吴琼花,擎着枪,单脚独立,色彩鲜艳。很豪华的沙发上铺着抽纱背垫,可以看出“红旗宾馆”字样,不用猜就知道家具都是从红旗宾馆借来的。

  “桂!你怎么一个人生活?琼呢?”当我在沙发上落座以后,又一次问他。

  “你!”老桂忍住眼眶里的泪水。“你!小梁!你别难为我了!怎么老问这个问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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