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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夜晚,男人们守护着脱粒场上打出的稗子。他们把汗洗过的身子靠在干草堆上,身上盖着彝族人的毛披风(彝族人称之为“察尔瓦”)。妇女们把吃食送到他们面前,女人们欣赏着男人们吃喝的样子,本来已经很累的身子又不累了,有的男人当众显示着自己的阿肖赠送的腰带和裤子,夸耀心上人的技巧和情意。有的男人则向女人抢或是讨一件小对象,这是最好的试探。

  苏纳美扎着自己绣的新腰带、新头帕,她期待着有人会找她要,甚至是粗野地抢。最好是抢,因为抢是无法按捺的爱慕情绪的反映。男人们吃饱喝足了,女人们收拾了陶碗和沙罐。她们不像来时那样一齐来,而是先后各自离去。男人们也好像无意地各自走开,一个他和一个她在吃饭的时候就用目光相约并规定了路线和目的地,大部分陶碗和沙罐都因为情人们急切的拥抱而摔得粉碎。

  苏纳美还不懂得使用目光的语言。她不知道情人们的会合并非偶然的不期而遇,她非常自信地独自走了一条幽静的小路,这条小路把她引向小河边,沿着小河边有一排小树。她并不觉得冷。她很想在冰冷的水里洗洗汗淋淋的身子,脖子里尽是拈不完的草屑。但她相信有个男人跟在她的身后,远远的,悄悄的,现在还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一个被她吸引着的男人,也许是两个、三个男人走了同一条路。河水哗啦啦地响着,伴送着她。

  啊!身后真的出现了响动,她激动得步子有些不稳了,两只脚互相绞绊着。她让自己定了定神,把步子放缓,竭力像歌曲进行那样有韵味地走着。当她确信身后是一双脚步,——而且是一双男子的脚步声的时候,她高兴得几乎流出了眼泪。她的成熟的女人的吸引力得到了验证。

  她的胸越来越挺得高了。她想起阿咪吉直玛走路的样子,裙裾像水波似地摆动,而身子像是被天上的云朵托着那样稳。她感觉自己现在也是这样——那个看着自己的男人的目光一定是直直地、一眨也不眨地盯在自己背上。她自信那已经是丰满起来了的脊背,脚步声近了,有些零乱、迟疑。

  苏纳美装着没听见,好像她只听见河水流动的声音。苏纳美猜测着身后那个人是谁。她把今天在一起割稗子、打连枷的最健壮、最风趣的男人一个一个地从记忆中找出来。也许是那个把粗话都能说得很文雅的那珠?也许是那个果错,他会使自己的胳膊上的肌肉像扭动着的女人的身子。要不,就是那个最会唱歌的阿扎,他的嗓音能让苏纳美浑身发冷。

  脚步声就在自己脚后跟上,苏纳美震惊而欣喜,她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下来。她在等待,等待一双粗鲁的,也许是温柔的手和发烫的身子。接着,就是被摔倒在这河边的浅草地上,接着……果然,头帕从头上被扯去了,她不由得回过身来。她看见一个几乎和她差不多高的男孩子,一个刚刚穿上裤子的阿底衣社的布布。苏纳美像一下子落进深潭里,第一个反应就是扑过去夺回自己的头帕,尖声叫着:“你!你是个人吗?光屁股小公鸡!”

  这个光屁股小公鸡涎着脸要来抱苏纳美的腰。苏纳美猛地一推,把布布推倒在砾石上,骑在他身上,用一对发抖的拳头连连地捶他;布布完全不明白他犯了什么错,不愿意也不该打人呀。布布哇哇喊叫着踢着腿,苏纳美站起来飞似地跑了,迎着小河淌水的方向朝墨黑的林子里奔去。

  她不管有路没路,像一个听见了枪声的麂子。她捂着头从千万根枝条中钻过去,一直到自己完全被枝叶密密地遮盖住,听不见一点林子外面的声音。她抱住一棵年幼的青桐树放声大哭起来,哭得那么伤心。她记得她十岁以后就没有这样放声哭过了。她对自己是那样失望,对那些男人是那样痛恨!我就那样没有光彩?你们就那样没长眼睛?

  “哇!”一只鸟在头顶上叫了一声。小苏纳美恼羞成怒,立刻不哭了,用手背擦干了泪水,悄悄地蹲下身子,在地上摸索着找到一块又圆又重的、只有鸽子蛋那么大的石头。她仰着脸寻找着那只竟敢嘲笑她的鸟,专注的目光渐渐亮了。她看见了那只大嘴鹳鸟,白天在湖边捉泥鳅,晚上歇息在林子里。苏纳美看见它正在啄自己爪子上的泥。苏纳美仇恨地斜着身子看着它,一侧身踮起脚把石子扔过去。

  苏纳美扔出去的石子是很准的,五岁的时候就打落过一只麻雀。她还能用石子连连击中浅水里的小鱼。大嘴鹳鸟惊叫着飞去了,一撮胸毛飘落不来。射中的胜利使她轻松了些。她慢慢走出树林。她看见她们家的黑狗就蹲在路边上。苏纳美像看见亲人一样,搂着黑狗的脖子说:“你咋个知道我在这里呢?你怕我摸不着路嘎?你真好!你真好!”她的眼泪又在眼眶里转了。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虽然它是自己童年的伴儿,可它终归是条狗呀!黑狗摇着尾巴在前面跑,苏纳美在后面跟。奔回自己家门口的时候已是深夜了。她看见阿咪正守候在门旁。

  “苏纳美!”阿咪搂着她小声说:“你的阿肖呢?为哪样不带回来?这是很光彩的事呀!模!大大方方地把他带回家来嘛!”

  苏纳美差一点“哇”地一声哭倒在阿咪的怀里,但她没哭。她知道自己是个穿了裙子的女人,不是个穿麻布衫子的小丫头。她只忿忿地说:“男人都死光了!”说罢,就奔进院子,奔上楼梯,冲进“花骨”,瘫倒在床上,用羊皮蒙着脸,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直到天明。

  从香喷喷的秋天到冷嗖嗖的冬天,苏纳美的脸上都没有一丝笑容。她并不知道,她的愠怒使她显得成熟多了,大多了,也美多了。这是她无意中达到的意想不到的效果。她真的像一簇山巅上开放的马缨花矗立在方圆几十里的男人面前,使他们仰视并寻找着登山之路。尤其是她在正月里,在高高的秋千上,她特意让人把秋千索比别人放长五尺。她登上秋千,一下就荡了起来,在围观的人们头顶上飞过,那裙裾象征风中的荷叶,她的少女的自信随着她的身子在上升,畅快地咯咯地笑着,裙裾里的小腿闪着白光。她能听见她脚下的掌声、哄笑声、唏嘘声比任何一个标致女人得到的都要强烈,这是真实的。她确切地感觉到了这真实。她真的在飞翔,云朵、太阳在头顶上晃动。特别是她在喊声、笑声中听到了男人们对她由衷地赞美。她的醉意的笑声像关不住的溪水那样不停地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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