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远方有个女儿国 | 上页 下页
三〇


  那件蓝布褂子既破又大,使得过于拥挤的金属块能够自由磕碰,不断发出音乐般的响声。她独自嘻嘻笑个不停,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高兴,她在地上拾着拉菜卡车抛撒下来的青菜叶子,(谢天谢地!几乎所有的拉菜卡车都会抛撒一点青菜叶子或几颗小萝卜。)每当拾到一片叶子,她就兴奋地笑一阵,把篮子放在地上,撩起蓝布衫子的后大襟,拍着屁股大声喊叫:“形势大好!不是小好!一天比一天更好!”

  如果能碰巧拾到一颗完整的菜,她会跳得更高,喊得更响。

  “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

  街上的行人没有一个注意她,只有那些排着长队买菜的人默默地盯着她。其实,只是盯着她的菜篮子里的青菜叶子,羡慕她能拾到这么多。她的台词显然是她自己即兴喊出来的,虽然在此情此景所造成的艺术效果是奇特丽强烈的,正如电影剪接师把两个色调相反的镜头组接在一起所起到的作用一样。可是,那么多阶级嗅觉高得超过警犬的人对于她毫不干涉。

  首先她的台词一点问题也没有,她并未别出心裁,而是引用的经典。谁敢说形势不好?谁敢说敌人不是一天天烂下去?谁敢说我们不是一天天好起来?如果你指责她这些话引用得不是地方,不是时候,那么,“毛主席的著作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如何解释?就这样,天天如此。老太婆像一个有经验的话剧演员,对于她自己在舞台上出现的时间、地位、上下场的路线记忆得分毫不差,就像印刷品一样,一天一张。

  久而久之,我不用看就画了一张素描。我很得意,这张素描不仅形似,而且神似得使你毛骨悚然。当我把这张素描拿给芸茜看的时候,我没想到她会如此愤怒!因为她知道我在窥测窗外那个世界,而且窗外那个世界竟然还那样吸引我,或者说我还那样容易被吸引,这太危险了!她伤心地说:“你的手就那么贱!窗户都关不住你,我都吸引不住你?”

  “我想画画。”

  “你画我不行吗?我可以做你的模特儿。”她一边掉着泪,一边慢慢脱去自己的衣服。一个我从没看到过的芸茜站在我面前。这时,她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我怎么从来都没想到过她是如此美丽的姑娘哩!我看过数以百计的大师们的裸体雕像和裸体画的真迹或复制品,我承认那些都是非常匀称美丽的躯体,而且都体现出了人自身的价值、力量和信心,但我眼前的这一个却不是借助于艺术技巧的体现,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具有灵魂的人的躯体,而且她全身心地爱着我(虽然她从没说出过)——这是最重要的,对于我,仅此就足以压倒任何艺术大师创造的维纳斯。我对她曾经那样忽视,总是在一阵狂乱的冲动之后,就在这个雪白的、完美的大自然的杰作旁呼呼大睡了,从未用目光对她有过一瞬间抚爱。

  在学校里上素描课的时候,画过两个女性模特儿,她们都是已婚并生育过的妇人。坦白地说,她们曾经在我年轻的浮躁灵魂面前引起过强烈的、不可扼止的情欲。记得我第一次走进素描室就面无血色地颤栗了,以致拿不起炭条儿。素描老师讲的话我一个音也听不见。但那只是生理上的青春期的反应。当我开始寻找她们的形体轮廓、细部的线条的时候,我才渐渐冷静下来……在芸茜的躯体面前回忆起那两个模特儿松弛的肌肉来,为自己曾经那样迷乱和冲动而感到羞惭。我轻轻地搂住她,在她耳边说:“我要画,但不是现在……”

  我很轻松地就把她举起来了,我是那样有劲……

  ***

  我正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九

  “苏纳美!祭了干木女神回来,你的眼睛像半夜的星星,更加亮了!”

  “苏纳美!祭了干木女神回来,你像五月的小树苗,一下就长高了!”

  “苏纳美!祭了干木女神回来,你的腰像三月的柳枝,会得扭了!”

  “苏纳美!祭了干木女神回来,你像快要绽开的花苞,远远就闻见你身上的香味了!”

  “苏纳美!祭了干木女神回来,你把干木女神的微笑捎回来了!”

  苏纳美好高兴啊!那么多人赞美她,有女人,也有男人,有平辈,也有长辈,阿咪没对她说什么,只是一见到她就从头到脚打量她,抿着嘴笑笑,搂着她亲亲她的面颊。苏纳美一天要照好几次镜子,似乎连她自己也发现了自己的变化,甚至情不自禁地对着镜子喊着:“苏纳美!你好好看啊!”

  秋天,收割稗子的活儿是最累的活,顶着迟迟不愿落下去的夏天的太阳。三个衣社在一起协作,苏纳美在成人们队列里,蹲在地里割稗子。成熟以后的枯稗子在镰刀下沙沙发响。由于三个衣社的成人混在一起,干起活来特别热闹,除了唱歌,还不断讲一些让苏纳美听来脸颊发烧的关于两性之间的笑话,那些隐喻的双关语,女人们的爆炸性的笑声给它们做了注释,并且大大加强了它们的诱惑力。男人身上散发出的热汗和烟草味,就像烫热了的酒味。

  苏纳美担心田里的稗子很快会割完,割完了就听不到这么有趣的笑话了。那些比她年长的男人和女人,在这方面的智慧可是太惊人了!妙语如珠,每一个比喻都使苏纳美得到一次新奇的感受,甜甜的,恍恍惚惚的迷醉,模糊的、渴望的旋晕。她不敢大声笑,也笑不出声来。双手机械地割着稗子,让脸上的汗水从脖子里一股股地流过自己的胸膛,浸透自己的腰带。

  在脱粒场上,男男女女围着堆在场地上的稗子,高高扬起连枷,节奏一致地起落。阿咪吉直玛随着这节奏扭动着腰在圆圈的中心摆动,她是那样有劲,一边打着连枷一边扭着,汗水湿透了她的上半截裙子,红彤彤的脸闪烁着傍晚的阳光。男人们的目光在她那挽起袖子、滚圆的手肘上,随着腰肢摆动的臀部和裙裾下棕色的双脚上跳跃。苏纳美暗暗地想:站在圆圈中心的要是我该有多好!我也会。

  苏纳美狠狠地打着连枷。爱笑的格若玛央声放肆地大笑着。苏纳美非常瞧不起格若玛,因为格若玛是和她同时举行穿裙子礼的姑娘,怎么能笑得出呢!傻笑,十三岁以前的小丫头的傻笑!有哪样好笑哩!美好笑嘎?直玛有着喷射着花粉的大花朵的美,苏纳美没有,这正是她所十分懊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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