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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桂任中与众不同,每一次都要老老实实地提问。我总想在夜间枕边提醒他,又总不敢提醒他。因为我对他说的话,他一定会在会上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我可不能冒这个险。事情就出在提问上。我们在会上讨论的是一条最高指示:(原话是1957年五月说的,初次见报是1968年4月26日的《人民日报》)

  “除了沙漠,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一万年以后还会是这样。”

  我们每一个人都按照老办法激动一番、感戴一番、慷慨一番、自责一番就过去了。当军代表问我们:有什么问题吗?我们都表示:毛主席的指示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既深刻又易懂,一读就明白。但是,即使学到老也未必能真正学到手。桂任中却不然,他举起了手。

  “报告!”

  我的心一下就提到喉管里,连呼吸都停止了。他会提出一个什么问题来呢?一个化学博士,在政治上却像个四岁的孩童。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科学的态度是实事求是,自以为是和好为人师那样狂妄的态度是决不能解决问题的……”

  还正常。我稍稍有些放心了。

  “我提一个问题。”

  “提吧!什么问题都可以提,提出来可以讨论嘛!”军代表的大腿放在二腿上,抖着。

  我又紧张起来了,开始出冷汗。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除了沙漠,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一万年以后还会是这样。’那么……如果……如果是一万年以前也作数,……马克思、列宁和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三个人凑巧在一起,三人为众嘛!这个人群里,谁是左?谁是中?谁是右呢?”

  在座的每一个人,包括军代表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提问题,就像在我们中间爆炸了一枚重型炸弹,一时间都懵了,谁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而桂任中博士眨巴着天真无邪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自以为他提出了一个连军代表都答不上来的难题。他搓着双手,油然而生的小小的得意使他扭动了几下腰。军代表的确回答不上来,他在长长的迷惑和惊愕之后,拍案而起,接着就拂袖而去了。

  一刻钟之后,农场里的高音喇叭响了。首先播送的是几段最严厉的关于镇压反革命的毛主席语录,紧接着放了紧急集合号的录音,尖锐的号音,不祥地在农场上空扩散开来。

  无疑,桂任中的提问被认为是最恶毒的亵渎罪。全农场的成员都肃立在吃饭的大草棚里,由军代表宣布桂任中的罪状,一声大喝:“把反革命分子桂任中揪上来!”

  一场声势空前浩大的批斗会整整开了三个多小时。大家都知道老头的不幸遭遇,但谁也没有恻隐之心了。一批又一批跳到方桌上表现自己对领袖的忠心,在这个深深弯着腰站在方桌上的一条条凳上变得更加矮小的老头面前,进行尽情的表演。希望军代表能看见他们的“表现”。一位曾经闻名中外的诗人,如丧考妣地一把鼻涕一把泪,控诉老头儿的滔天罪行。

  一位著名剧作家竟要用自己的头去冲撞桂任中,幸亏他爬不上那张方桌,但他和这个攻击炮打革命领袖的罪人不共戴天的真情却表现得淋漓尽致。还有些女性,号叫着跳上桌去扯老头儿的头发,拧他的肉。竟然有一个老姑娘,在混乱之际跳上方桌,弹跳起来,恶狠狠地扯了一下老头儿身上那个除了母亲和妻子,别的女性不能触及的器官,扯得老头大喊救命。一个历史上曾经在共产党得势时冒充共产党、在国民党得势时投靠国民党的老骗子,冲过去推倒了桂任中立足的条凳,桂任中从条凳上倒栽下来。人们怪叫着拥向他,几乎所有的脚都要踏在他的身上。我竭尽全力大喊了一声:“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

  这才使那些要把桂任中踏成肉酱的脚停止住。大家听不出这是谁喊的,都以为是军代表的声音,除了他谁敢在这时候大喊这样的语录呢!

  桂老头的头在流血,一条右腿像面条似的不能站起来了,显然已经骨折。军代表只好宣布休会,责成桂任中写出书面检讨。余寿臣向军代表报告:桂任中的一条狗腿已经断了,怎么办?军代表做了三项指示:一是,本着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接起来。二是,桂任中的一群黄牛另行派人放牧。三是,书面检讨必须尽快写出来上交场部军代表办公室。

  桂任中的腿由余寿臣用中国传统的接骨术上了夹板。老头儿反而有点因祸得福的感觉,天天可以不出工,陪着他的琼,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宿舍里,偎着被窝,背靠着墙,膝头上放着一块搓衣板,写他的书面检查。他一向对写检讨很认真,每一次都要翻遍他仅有的四卷毛泽东著作。有时写到精妙之处,自己会摇头摆尾地吟诵起来。好像他写的不是检讨,而是一篇类似《岳阳楼记》的美妙散文。

  有一天夜里,当桂任中把精疲力竭的身子放平,把疼痛难忍的断腿伸直的时候,用极小的声音问我:“你记不记得,那个发言像哭丧婆似的人,是男是女呀?”我知道他指的是那位大诗人。由于这位大诗人过于热爱领袖,声音变调,当时老头儿又不敢抬头,当然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但我不能告诉他,只能说:“没注意。”

  ***

  我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

  桂任中断了腿,大约可以不再出什么大事了。我又可以在静夜里策划如何“进攻”医务室的战略战术了。桂任中又在梦中凄厉地惨叫着。这时,可能已是子夜一时了。宿舍门被人拉开,冷风顷刻之间灌了满屋,像是一群爱开玩笑的人冲进来,猛地掀动着所有人的被子。睡得热乎乎的人都被吹醒了,响起了一片责骂声。

  “准又是猪仔子!”大家猜想是那个学世界地理的大学生朱载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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