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远方有个女儿国 | 上页 下页
一六


  这时,她听见一种陌生的声音,正因为这种声音她从来没听见过,所以她“看”不见了。但这种声音使她醒悟过来,刚才的星空飞行原来是一个梦。她靠在板铺上睡着过。她专注地分辨着这声音的来源,它来自阿咪吉直玛的“花骨”,它就是阿咪吉直玛的声音!是一种不像喊叫的喊叫,不像哭泣的哭泣,不像呻吟的呻吟,不像叹息的叹息,苏纳美从没听到过阿咪吉直玛发出过这种声音。

  她似乎“看”见阿咪吉直玛被她自己发出的声音托起来了,直托向星空,阿咪吉直玛并不是在追逐属于她自己的那颗星,她自己就是一颗大放光明的星。阿咪吉直玛的声音以一声无限畅快的长叹为结束,像早晨的云雾般突然散去了。接着就是那个男人的几声粗喘,最后是渐渐远去的均匀的呼吸……苏纳美用手掌按着床铺,撑着身子翘起头来侧耳倾听。她非常惊骇,像听到一阵意外袭来的雷鸣那样,电火虽然已经完全熄灭,她的心还在跳动……

  苏纳美脱去了新衣服、新裙子和沉重的头饰,光着身子钻进毯子里。次里大声扯着鼾,震得板壁嗡嗡响。苏纳美平躺着,悄悄抚摸着自己还很瘦小的身子,仰望着屋顶上依稀可见的房梁。她好像有点明白了,她在等待的是一个男人,一个阿肖,一个第一次走到她面前来愿意做她的阿肖的男人。火塘里的火完全被灰盖住了,只有大白猫那对绿莹的眼睛还亮着,它在等待哪样呢?

  ***

  她已经满十三岁了,美丽的小苏纳美!春笋的衣已经脱落,窈窕的青竹竿已经穿出来了。

  ***

  苏纳美是一个满了十三岁,穿上了百褶裙的摩梭姑娘。

  苏纳美满十三岁的那年是哪一年呢?她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许多民族的早就遗忘了的远古时代,仍然是苏纳美的民族的现代。她刚刚满十三岁,而她和她的民族的现在比尧舜生活的时代还要古老,因为尧舜的时代已是女人依附于男人的时代了。娥皇女英为她们失去了的结发配偶而长时间地哭喊着:我的天呀!她们的天倾覆了!今天生长在南方的茂密的斑竹就是证据。

  正当苏纳美进入古老的十三岁的时候,现代世界进入了1976年……

  ***

  她已经满十三岁了,美丽的小苏纳美!草丛中刚刚还抿着小嘴毫不引人注意的一朵小花就要显露出她的笑脸来了!一跃跳出草地,像绿色的夜空中闪现出的一颗鲜红的星星。

  §六

  我正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

  由于琼的死,使我暂时放弃了处心积虑“进攻”医务室的策划。桂任中经常在夜间用手电筒照着抚摸那张贴在装骨灰的纸鞋盒上的照片。琼的美丽是难以形容的,使人想起热带阳光下的金色大丽菊,尤其是在她的脸上挂着幸福微笑的时候。桂任中把装着琼的骨灰的纸鞋盒一直放在枕边。所以我有幸常常分享他的幸福。但在欣赏了琼的美貌之后,总是久久不能入睡。衣衫褴褛、面貌狰狞的琼和长着翅膀落在上帝手心上的洁白的琼,不断交替在我眼前出现,使我非常疲倦……

  常言说:屋漏又遭连夜雨,船破偏逢打头风。老桂又出祸事了!

  农场里的军代表是很尽职的,他从不放松对我们这些没参加集体劳动、学习的零散人员的领导和管制,他常常在大会上说:不许有“死角”。我们这些放牛、放鸭、看鱼塘和烧饭的,在军代表心目中是一些最容易由于抓不紧而思想松懈的人,稍不注意就会思想上长出豆芽莱来。所以,他绝不让我们舒舒服服了,“优秀的阶级根子正的人舒服了都要出修正主义,何况这些本来就不接受改造的臭老九!”

  每天晚上喂好了牲口要和所有的杂勤人员集中学习,而且这种学习是“雷打不动”的。谁都不能缺席,也不能不发言。其实,这种学习最好应付,领导学习的人读一段最高指示之后,你就发言,先是三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彪死了以后可以免去“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向江青同志学习”是免不了的,把这一套仪式的拍节放慢,可以延续到三分钟之久。再引用三段最高指示,唏嘘感叹,做激动得流泪状,这中间有许多可以停顿思考的空隙,

  谁也不敢催促和打断这种忠于毛主席的真实情感的发挥。之后,再谈学习心得体会,最高指示如何英明伟大,如何有预见性,必将对中国革命、世界革命产生伟大的影响,照耀我们前进的道路,激励着一切真正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为实现共产主义的伟大理想而英勇奋斗。如果为了表现得更深刻一些,可以先批苏联修正主义和美帝国主义,再检讨一番自己。如果怕说错话,全部可以引用毛主席语录,万无一失。

  谁都得毕恭毕敬地听,因为“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很多人都可以轻而易举用毛主席语录写成一部联唱,联成一篇论文,编成一部话剧。事到今日,无论多笨的人都学会了这一整套本领。只有桂任中这个老夫子!唉!他对学习最认真,他总是反复思考、学习、钻研。如果身边有个图书馆,他会为一条最新指示,翻阅一千册书。如果仅只是默默地思考、学习、钻研还无大妨碍,他还要提问,每当他要提问的时候,我都为他捏一把汗。

  他哪里知道,让你提问就是钓你上钩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之类的话,就是钓鱼杆上的的彩色浮标。1957年中国几十万知识分子都上了这个钩,他那里知道呢!1957年他还在美国流着泪听梅兰芳的唱片,怀念着故国的一草一木。你完全可以说我没问题,对毛主席的指示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执行。不理解只能说自己的水平低,压根就不能也不敢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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