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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我晓得了,下次……再……再说……”

  这句话给了琼一线光明。三天之后,琼又得到去见他的许可。这次的接见没有警卫,陪同的却是他的妻子,一个又黄又瘦、愁容满面的老妇人。要人结结巴巴地说:“我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琼惊喜过望,扑过去抓住他妻子芦柴棍似的手连连亲吻着,然后再去亲吻那要人脱去了方头皮鞋的脚。那人突然浑身颤抖起来,好不容易弯下很难弯下去的腰去搀扶琼,琼感激得以泪洗面。这时,使琼大惑不解的是,那要人忽然可怕地急喘起来,涨红着的嘴变成了紫色,她以为他得了什么病症,那双小圆眼睛充满血红的光。正当琼不知所措的时候,那要人像一口袋大米似地倒了下来,把琼压在地毯上。

  直到琼的脸上颈上被涂满奇臭的黏液,她才明白他犯的是什么病。琼在翻胃,想呕。当那要人在她身上乱撕乱摸的时候,她尖叫着猛力把那人推开了。琼正要夺门而出,万万没想到,那人的妻子正守候在已经上了锁的房门边。琼奔过去想拉开她,但那个瘦弱的女人竟是出乎意料的有劲。琼大惑不解,她怀疑自己此时不是在一个文明而又特别革命的古国,而是困在非洲一个原始酋长的茅屋中。

  “你!你!你怎么可以帮你的丈夫……”

  那女人哑声说:“我求求你,依了他,他想开洋荤……他不喜欢我……依了他,他会放了你的男人……”

  琼当时忘了所有的中国话,用英语大声对她说:“你还是独立的人吗?”琼恨她,又可怜她。这时,那要人又一次扑过来,那女人和她的丈夫一起把琼摔倒在地,撕碎了琼身上那套用雪白的俄国换来的军装和胸罩、短裤……

  后来,琼被送进了疯人院,成为全疯人院最脏、最丑、最暴烈的一个疯女人。拖着长长的铁链,在铁丝网里用英语不断喊着:“GOD!God!God!……”

  琼的事很多人都知道,唯独桂任中本人不知道。就在我第一次进攻医务室的那天晚上,桂任中脱了衣服正要上床睡觉的时候,他在自己枕的那块砖上发现一个纸条,急忙戴上眼镜一看,上写:“你的琼正在80八医院处于病危之中。”

  桂任中立即像蚂蚱一样跳起来,只穿着背心裤衩就奔向场部办公室,急擂军代表的房门,军代表吼叫着拉开房门。

  “你!你怎么能穿着短裤来见我!”

  “军代表,你……你不也是穿着裤衩来见我嘛!还是花裤衩。”

  军代表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光腿。

  “有什么事,深更半夜的……”

  “我要请假,必须请假,一定得请假……”

  “什么事?”

  “您看,我的琼……”他把那张纸条交给军代表。军代表看了一眼,吧嗒了一下嘴,想了一下,眉毛蓦地竖了起来。

  “这条子是谁写的?”

  “不知道,搁在我床头那块砖上。”

  “砖上?”

  “我枕的那块砖上。”

  军代表冷笑了一下:“这消息可信吗?”

  “您说呢?”

  “我说,你要老老实实地在农场里劳动改造!”

  “我的琼,她……病危了呀!”桂任中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她……她是跟着我才回来……受……受……”

  “受什么?”军代表知道他要说的是“受苦受难”。——我又抓住你的辫子了!

  桂任中这才明白他的话就要出毛病了,急得他两眼发直,总算急中生智,接着说了一句得体的话。

  “她是跟着我才回来受……受教育的。”

  “那不就得了!你受你的教育,她受她的教育,都要受教育!不准假,回去睡觉!立正!向后转,跑步走!”

  桂任中只好服从军代表的口令,立正,向后转,跑步走了。但他并没跑回宿舍,而是一头扑倒在矗立于大门之内的巨大的毛泽东主席水泥塑像下,跪着默默祝祷起来。他知道再去乞求军代表的后果是可怕的。他恍恍惚惚地意识到穿着军大衣的毛泽东既然是统帅一切的伟大领袖,军代表当然也在毛泽东的统帅之下。

  他仰望着高瞻远瞩的毛泽东,哽咽着说:“毛主席!您老人家一向是宽厚的,即使我的罪孽深重,可我的琼是无辜的,您应该怜念她的身上有一半是咱们中国血统,她病危了,我相信这是真的,别人不会跟我开这种玩笑。她准是得不到我的消息,急病的。我当然是个罪人,洋奴思想很重,接受了多年的资产阶级教育,在美国,替美帝国主义出过力,我认罪,服罪,好好改造。

  我放养的那群黄牛都没病没灾,天天从您老人家身边走过,您应该看得见,您当然看得见,您是天才的领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今年春天,我好几夜都没合过眼,在牛栏里接犊,我这个该诅咒的洋博士的一双手总算有了点用处了,我接了十几只小牛犊,一个个都很健康。我在一点一滴地赎罪。挤奶我也学会了,可我的琼病危了,怕连一杯牛奶也喝不上,她很喜欢喝牛奶。她说:她小时候跟着她爸爸去美国西部旅行,在牧场上她一顿能喝一大桶鲜牛奶。我知道,她说的桶是小玩具桶,也就是一大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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