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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她就要满十三岁了,美丽的小苏纳美!镰刀形的月亮就要变成船形的月亮了。

  ***

  “一辆,两辆,三辆,四辆……”一群穿着半长不短的褂子①的男孩和女孩蹲在山顶上那排经幡下,小声数着脚下公路的拐弯处出现的像甲虫那样爬行的汽车。四辆小汽车,一辆黑,两辆蓝,还有一辆是红色的。跟着这些小汽车后面的是两辆大轿车和三辆大卡车。卡车上坐着的是解放军,他们手里握着枪,刺刀上的光一闪一闪,怪吓人的。

  【①十三岁之前没举行穿裙子礼摩梭女孩和没举行穿裤子礼的的麻梭男孩都穿一样的、半长不短的麻布衫子。】

  孩子们谁也不敢哼一声,连那个最爱笑的女孩格若玛都皱起了眉头。往常,他们常常向单独驰来的货车、长途客车叫着唱着扔石头,女孩子学着男孩子的样子,往远方来客的车顶上撒尿。这回他们可不敢,通向他们家乡的这条公路,打修好的那一天起,从来都没来过这么多光溜溜的甲虫似的小汽车,也从来没来过这么多握着枪的解放军。这阵势太大了!他们感到惊愕。

  听说,在外边,人物越大,坐的车越小。住房子又正相反,人物越大,住的房子也越大。别是“文化大革命”真的要闹到里边来了吧!外边的“文化大革命”是在苏纳美四岁的时候闹起来的,已经差不多有九年了。她记得,在她五岁那年,有几个红卫兵跑进来,红着脸在村子里又唱又叫,满墙都写了字,跺着脚、挥着手要大家起来“干革命”。大人们的脸上个个都是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谁也不知道哪样才算起来,干哪样革命。孩子们可是高兴透了,跟着他们唱呀,叫呀,喊口号呀,在红卫兵的颜色桶里捞起红颜色往自己脸上抹。大人们为了谢谢红卫兵们,晚上给他们预备了饭菜。红卫兵们吃饱饭以后问那些懂得点汉话的人:“你们为什么谢我们呀?”

  “谢谢你们让我们的孩子们扎实快活了整整一天,他们难得见到外边来的年轻人。”

  ◇

  红卫兵对这样的回答很不高兴,拿出人人都有的小红书念了很多毛主席的话。人人都点头称是。摩梭人里也有会念念的人,念得跟他们一样溜。红卫兵问:“你们懂得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吗?”

  “不懂。”那些连连点头的人又都连连摇起头来。红工兵们很泄气,把孩子们召集起来,每个人发一个红卫兵的红袖箍,有些孩子向他们要了双份。红卫兵还教孩子们像摩梭人的巫师那样念念有词,把小红书连连往头顶上举。第二天早上,他们要大人和孩子们跟他们去揪斗公社干部,孩子们不去,大人们也不去,装着听不懂他们的话。那些懂得点汉话的人也变得一个字都听不懂了。孩子们脱光了衣服,跳进“谢纳米”②用脚狠狠地打着水。红卫兵们也只好学着孩子们的样子,一丝不挂地跳进湖里游起来。红卫兵的皮肤特别白,许多女人多年以后提起来都会大惊小怪地喊着:“啊!阿咪③呀!那些光溜溜的身子,白得咧!白得像……啊哟!白得比羊奶还要白,老是白喽!那样蓝的湖水都没在他们身上染上颜色。”

  【②即滇川交界的芦沽湖。“谢纳米”系母亲海之意。】
  【③“阿咪”系阿妈之意。】

  红卫兵们有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就排着队,唱着语录歌走了。

  “谢纳米”的水又像镜子那样平,静静地照着天空。

  红卫兵留下来的红缎子袖箍都给女人们拿去当尿布了。苏纳美身边的格若玛背上的小妹妹裆里就兜的是那物件。女人们使用它,又抱怨缎子不吸尿。从那些红卫兵收兵回营之后,“文化大革命”就全都是外边的故事了。赶马人不断把外边那些可怕又可笑的故事用牲口驮到里边来,谁都喜欢听,像听鬼故事一样,怎么也听不厌,一个个把眼睛都听圆了。

  这回来了这么多车,这么多兵,一定是把“文化大革命”也拉进来了,要真是这样,不要可不行呀。解放军跟红卫兵可不同,红卫兵没枪,解放军有枪,还来了这么多坐小车的大人物。孩子们可真想亲眼看看那些可怕又可笑的故事,要是故事里的人物都是熟人,那才有滋味哩!昨天公社干部就传下话来了:中央派来了工作组。

  什么是中央,他们搞不清,什么是工作组,他们可都熟悉。他们看见过从上边来的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工作组。所有的工作组部像云朵一样从外边飘进来,有的落几滴雨。有的响几声雷,有的既没有雨,也没有雷,云朵终归要从里边飘出去的,蓝天飘不走,干木山①飘不走。工作组来了,天天找干部开会,找老人开会,找女人开会,找小孩开会。说不完的话,写不完的字,想出许多花样来开会,在会上喊一火,批一火,斗一火就拍拍屁股走了。带走一包一包写满字的纸张,花生米,鱼干,猪膘②,欢欢喜喜地走了。

  【①干木山是雄踞于芦沽湖边的一座山形似狮子的山,女神山。】
  【②腌腊整猪。】

  谁也记不住他们说了些哪样,斗了些哪样。挨批斗的人该干哪样还干哪样,谁也不觉得撤了职的干部少了一只耳朵,他本来就不想当干部,当干部太亏,老熬夜。孩子们只记得那是一段扎实热闹的日子。最好玩的工作组是那个不许多养娃娃的工作组。他们挂了好些画,画着人身子里面的各种对象,最初没成形的人的样子,生养下来的经过。特别是在和摩梭人相邻的汉人村子里,他们像阉猪似地阉那些会生养的汉族女人。对摩梭女人只是劝说,谁也不肯去阉。汉族女人不愿意也不行,她们像要被杀掉的猪似地大叫救命。

  工作组里那些穿白大褂的男人、女人们把她们脱光、刮毛,按在杀猪的宽板凳上,捉住她们的手脚,用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去阉那些女人。孩子们高兴得直蹦,扯着嗓子吆喝,喊着,扎扎实实地好看喽!孩子们都担心工作组住的时间太短,大人们都担心工作组住的时间太长。怕他们阉红了眼,摩梭女人也不能幸免。工作组的人也不愿久住,因为他们都有家。

  工作组的男人也会摸进摩梭人的“花骨”③,和摩梭女人玩耍。事后,他总会送点好东西给和他玩耍的女人,向她千叮咛万嘱咐:“可是别说出去呀!说出去就不得了呀!”女人们都不明白,为哪样不能说出去呀?“怕,你就别找我耍嘛!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他恨不得把她的嘴缝上,求她:扎扎实实不能讲出去,对谁也不能讲。小苏纳美碰见过夜间提着鞋子走路的工作队员,像踩在薄冰上似的。谁要是吓唬他一下,他准会从楼梯上滚下来。要是两个工作队员在一条夜路上遇见了,准都会说出同样的话来:“我在向××了解情况,谈晚了。”他们说的都是男人的名字。他们为哪样都要说一个男人的名字呢?小苏纳美明明看见他们都是从女人的“花骨”里出来的呀!他们在大会上一讲话就要乡亲们坦白,动不动就高声喊那句八个字的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们为哪样不坦白呢?和工作队员玩耍过的女人事后在一起议论说:“摩梭话嘛,他是讲不来的;耍嘛,他还是会得耍的。”

  【③摩梭成年女人接待男友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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