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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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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難題 蝦球問死蛇道:「你跟他很久了?」死蛇道:「我是他連下的班長,跟他好幾個月了。在黃埔時,我跟連長收過賭檔的規,後來鱷魚頭做了保安團長,就把我們帶出來了。」蝦球道:「鱷魚頭真的也來了嗎?」死蛇道:「還有假嗎?昨天黃屋村的仗就是他指揮的。」蝦球要知道的事情太多,一時也不知道從哪裡問起。死蛇邊走邊說道:「當初我們是不願意出發打仗的,圑長說到台山可以發洋財,就把我們騙來了。誰知一到鶴山才知道是要我們當炮灰,所以逃走的很多。」蝦球道:「那你怎麼不逃?」死蛇道:「逃出來沒飯吃,與其做乞兒,就不如留下來混碗飯吃。而且,連長待我們還好,他是一個好人。」 蝦球道:「他怎麼好法?他帶隊伍來追擊我們,他好甚麼?」死蛇道:「我說他待我們還好,不剋扣我們的餉銀。別的連是不行的,煙屎陳的那個連最壞。」蝦球道:「鱷魚頭待你們好不好?」死蛇道:「他待幹部還不錯,做事情很通氣,一隻眼閉,一隻眼開,大家都帶家眷老婆或契家婆到宅梧來住,他也當作看不見。照命令是不准帶家眷出發打仗的。」蝦球道:「他帶不帶?」死蛇道:「他不用帶,他隨處都有老婆。我們的連長帶了。」蝦球道:「蟹王七結了婚了?他的老婆姓甚麼?」死蛇道:「連長奶叫亞喜,從前是鱷魚頭的女工。你跟他們很熟嗎?」蝦球笑道:「我跟你的連長在香港打過架,真是不打不相識。哈哈!」蝦球不再問下去了。他沉默著,一路想他自己的心事。 蝦球想了很多很多。有些事情他明白一點點,有些事情他不能解釋。七哥,他是一個好人,這不單是蝦球自己有這個印象,就是他的部下也這麼評論他。好人不跟好人在一起,而偏偏跟了鱷魚頭做了他的部下,偏偏又調到這個地方來打仗,而打的又偏偏是自己服務的隊伍。這個隊伍,沒有甚麼隊伍能比它再好的了。這個隊伍愛老百姓,愛戰友,愛同志,甚至還愛受傷的敵人,這個隊伍今天卻給鱷魚頭的隊伍攻擊得狼狽撤退。這件事情怎樣弄成這樣的呢?如果再有機會碰到騎在馬上的蟹王七,我射不射他一槍呢?不殺他,我對不住同志,對不住死難的戰友;可是殺他吧,我跟他並無仇恨,而且他還是我的好大哥,是一個好人,這該怎麼辦呢?他想不通了。 有人上來接他的班了。他一邊走一邊想著這些他沒有能力解釋的問題。 到了一座小村莊,方標下令休息,給錢農家買米買菜弄飯吃,他們疲倦得一躺下來就呼呼睡著了。 蝦球躺在方標的身邊,他在方標耳朵邊問道:「方隊長,我有一個難題請教你!」方標「唔」了他一聲,他就一五一十把他跟蟹王七的歷史講了一大通,講完了就問道:「你說怎樣辦才好呢?」方標許久許久不答覆他。蝦球翻過臉來,才看清楚方標已經張開嘴「嗑!嗑!嗑!」地熟睡了。 蝦球看見方標已經睡熟,他的難題得不到解答。兩分鐘以後,他自己也睡熟了。 在這個山角落的小村中幫方標他們煮飯的老太婆,她活了快六十歲了,她的一生也快要過完了。她這時一邊看火,一邊在想:「我要是能夠天天有這樣的飯吃,我死也閉眼了。」 神槍手們一個個給叫醒來吃飯了。在這一群人中,最不餓的還算是死蛇一個人。他從出發到此刻,還沒有斷過一頓飯。方標、蝦球、亞炳和軍事組的戰士們,打仗行軍三幾天沒飯吃是平常事。不過他們無論怎麼苦,都沒有替他們燒飯的這個老太婆那樣苦。她一年到頭,沒有幾天可以吃到這樣的爛飯粥。他的兒子替人做短工,有朝沒夕的,很少有真正吃飽的一天。 方標等候大家都吃飽了飯,剩下的飯就送給了老太婆,並跟她母子倆說道:「幫我們一個忙吧!紮一副竹架牀把我們這個受傷的弟兄抬走,回頭我再送你兩斤米。」她兒子還有點遲疑,老太婆催促她兒子道:「去呀,叫土狗過來幫你。」死蛇聽說要請擔架抬他,他很感動,也很難過,他推一推蝦球道:「你跟隊長說,我自己走得了!」蝦球告訴方標,方標道:「這怎麼成?走不動落伍還不是死路一條,有誰再來理他!」死蛇道:「方隊長,蝦球扶我,我可以慢慢跟上的。」方標搖搖頭道:「這不行!」 方標帶著這個俘虜和一批射擊手,趕路回指揮部。可是指揮部的人為了要迷亂敵人的視線,天天在移動,在鶴山、高明兩縣交界的山頭上打了幾天轉,累得方標跟蹤追尋,沒有一個定著。走了五天,還不曾追到他們。死蛇腿上的創口因為沒有消毒,開始潰爛發臭。方標吩咐蝦球弄點溫開水,替他洗滌創口,洗完也沒有紗布包紮,就順手剪下死蛇的一隻褲腳,塗上一點豬油,馬馬虎虎包好算事。再出發時就把死蛇托給一個民家,等有消息再接他到指揮部來。 蝦球跟在方標的後面,有許多問題想請教他,可是他好像有甚麼心事似的,愛理不理。這是有原因的,一來是歸隊心切,沒有心緒談甚麼問題;二來是行軍疲倦,兼且一餐飽一餐餓,放在面前馬上要解決的問題很多很多,蝦球所提的問題並不是即刻非解決不可的;三來是蝦球所提的問題相當微妙,要解答得對方稱心滿意,可不容易;如果是單純的軍事問題戰術問題,他倒也有兩手,可以對蝦球說得頭頭是道,牽涉到軍事以外的事情,他並不比蝦球高明得許多。可是蝦球不明白這個原委,他反以為方標討厭他有一個好朋友在鱷魚頭的隊伍中。 這個誤會,使他鼓著一肚子悶氣,走路時全不留心,冷不防踢到了一塊石頭,痛得他跳了一尺多高。他不能停止下來,勉強忍著痛跟上隊伍,直到休息的時候,他才發覺:他的大腳趾的趾甲已經翻開來了。他皺著眉頭對亞炳說道:「你看!我的腳趾甲已經脫掉了!」亞炳低頭一看,蝦球的腳趾頭好像鴨嘴似的張開著,趾甲還有一部分跟皮肉結連,不上不下,凌空豎在腳趾上,趾頭四周都是血絲,他看見這情形,自己也痛起來一樣的難受。他安慰蝦球道:「不要緊!不要緊!我給你找些煙灰敷上去止血吧!」蝦球道:「血已止了,不用敷煙灰了,你看它還會生回來嗎?」亞蒙、土生也擠過來研究這塊脫了大半的趾甲,沒有一個人敢斷定還會生回來。亞炳自以為很聰明,他斷然答道:「生得回的,生得回的!不要害怕!你看,樹枝都可以駁生,何況是趾甲!」這時,有一個軍事組的射擊手走過來看了一看,嘴角帶著笑意,用讚賞的口氣對他們說道:「舊的不脫落,新的怎能生出來?忍幾天痛吧!新的趾甲就會把舊的擠掉了!」 蝦球抬頭望一眼這個射擊手,是一個二十來歲很結實的年輕小伙子。他這幾天還沒機會跟他單獨談過話。他還不大明白「舊的不脫落,新的還怎能生」這句話的道理。亞炳壓不住氣插嘴道:「人家痛得要命,你還說風涼話!你裴廣志踢脫腳甲,我怕你要哭呢!嘿!」這個叫裴廣志的青年好像肚子裡有點材料,他不跟亞炳辯駁,坐下來拍拍蝦球的肩頭道:「脫了就讓它脫吧!千萬別信亞炳的話再把它像駁樹枝似的種回去。新的趾甲一定會生出來的,你相信我吧,不要可惜那塊舊趾甲。」蝦球答道:「我不是可惜它,但它這樣不上不下,你說走路多不方便!」裴廣志道:「新舊交替,不方便是難免的,你忍幾天痛就行了。」 蝦球覺得他的話也有道理。停了半响,裴廣志又說道:「蝦球,你不認得我,但我認得你,我姐姐也認得你。」蝦球張開他的眼睛望著裴廣志,記不起在哪裡見過他。裴廣志道:「黃屋村祝捷晚會的那一天,你不是上台領獎麼?我在那時才見過你。可是我早一天已經知道你了。我姐姐和你談過話,你的談話記錄是我幫她抄的。」蝦球恍然道:「啊!那位胖大姐是你的姐姐?」裴廣志笑道:「就是她。我們四姐弟都參加革命了,我是第三,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在台山那邊。」蝦球道:「那麼你們都讀了很多書,是不是?」裴廣志道:「讀了不少,讀到我們不願再讀,討厭讀下去了!」 蝦球道:「這為甚麼?我們想讀也沒機會讀啊!」裴廣志道:「這個一時很難跟你說得明白。因為我們在學校裡主張民主,主張老百姓做主人,人人要有飯吃,有說話的自由,就因為這樣,我們幾姐妹就給人痛恨,要捉我們去坐牢,我們就逃出來了。你明白嗎?」蝦球點頭道:「我明白了!你是給人逼到革命的。」裴廣志笑道:「你這話不大對。我們是因為要革命,所以才給反革命的人逼走的。自然,也有些人本來不知道甚麼叫做革命,給反革命的人一步步逼上革命的道路來了。」兩個人談著談著蝦球竟忘記了他的腳趾痛了。 蝦球忽然又想起了他的心中的難題:再遇到蟹王七,我打不打死他呢?我應該不應該把我跟他的過去交情從頭一二告訴裴廣志知道呢?他的姐姐既然把談話的記錄交給他抄,那我又何必瞞他呢?好吧!我要詳詳細細告訴他。蝦球正在作這樣的決定時,前頭有人歡呼起來,只見裴廣志跳起來大叫一聲:「大姐!」跟著就奔跑過去。原來指揮部的人就駐在附近村莊,胖大姐帶一組人出來訪問調查,正想回去,恰巧遇著方標他們。裴廣志差點跟他大姐擁抱在一起。一群人在路上拉著手跳跳嚷嚷,快活得滾出淚水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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