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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豎起幡竿等鬼來

  張果老是一個快滿六十歲的收山隱客,現在住在河南一所果林圍繞、四面環水的莊院裡。屋外的水陣是人工開築成功的,丈來寬,可划小舟,但不能跳越過去。誰要找張果老,必須經過高跨水溝上面唯一的石橋。張果老是一個名聞兩廣的人物。他從小在雞鳴狗盗的社會層中受盡離奇古怪的磨煉,學得一大套撈世界搵飯食的本領。他沒有受過公立學校或私塾的教育,但卻從賭館中的「字花」牌上認得不少字,居然能夠一知半解地看讀報紙。

  他的起家,除了憑一點聰明之外,還靠他的勇敢和臨事機斷。他少年時便能赤手空拳,去搶劫一家賭館,把得來的金錢散給他的狗肉朋友。民國十三、四年,各省軍隊雲集廣州,雲南紅頭軍橫行市郊,包煙縱賭,那時張果老便已風雲際會,受客軍的尊敬借重,引為知己。他率領他的狗肉隊伍鎮守一隅,坐地分肥,轉眼便暴富起來。可是他的軍隊卻是有名的豆腐軍,打煙則精通異常,打仗則一碰便垮。在北伐前夕,他的隊伍和滿街滿巷的賭館一樣,日漸擴大。就因為他的隊伍不能出發攻堅,便只好留在後方鎮守,維持治安。他們本身就是真假包換的宵小,他們不擾亂治安,便很少有人擾亂治安了。

  大軍北上之後,張果老便成為後方重鎮的猛人。學校社圑集會的主持人,常常請他蒞臨訓話。他也逢請必到,逢到必把參謀長代擬好的講詞登台照讀。有時也自出心裁,發些妙論。有一次他對中山大學的學生講話,他讀了半張講詞,冷不防給風一吹,講稿給吹去幾丈遠,他就對他身邊的參謀長發脾氣道:「參謀長,你看你的演講詞馬吊一樣長,讀半天讀不完,現在又給風颳走了,你自己對他們講吧!」他在省立女子師範學校,也對學生發過這樣的妙論:「我不懂得甚麼,我今天就好似鶴立雞群!」弄得學生們哭笑不得。他口頭上也主張打倒軍閥和帝國主義,有一次,他對嶺南大學學生們發揮高見道:「我張果老盲字不識,小學未進過,我也當了司令。你們個個都是大學生,將來不曉得當甚麼卵?一定比我大得多多!總之,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大家一條心,我同大家一齊衝!完了!」他下台後就問他的參謀長道:「我講得精彩嗎?」參謀長哭喪著臉道:「司令講得很精彩!」

  廣州公社建立的那些日子裡,張果老統率的隊伍,便成了人民武裝的死敵。他們利用自己有利的地勢和環境,殘酷地鎮壓人民反抗統治者的暴動。

  張果老後來因為環境變遷和他自己風濕骨痛,便退出了政治舞台,隱居家園。

  張果老這個怪人發明了一種醫治他自己風濕病的怪方法。他僱有半打十六七歲的年輕婢女,每晚吩咐她們輪流踏在他的背脊上,踐踏得他的骨骼格格作響。他伏臥在彈簧鋼絲牀上,享受婢女們蹂躪的快樂。他的背脊一天不給婢女踏過,那天就睡不安穩。他不相信西醫的電療方法,他堅信他這種療法是最可靠的。

  這樣一個風濕病患者的病人,竟否極泰來,今天慢慢又走起紅運來。他桌案上的訪客名片,連接起來可以繞他的公館一個圓圈。當今兩廣軍政舞台上的要人,從宋子文到甚麼禁煙局長,你隨便可以在他的桌案上找到他們的名片,今天又添了一張,這張名片可沒有那些中將少將簡任薦任的文武官員那樣炫耀,但卻很合張果老的脾胃。那張名片寫道:

  「香港逃捕客弟子洪斌百拜」

  他叫婢女梅香收下禮物,叫婢女蘭香替他穿衣裳,叫婢女菊香到外邊傳客進來,最後對婢女竹香道:「你下牀來吧!客人來了不必鬆骨了。」又向室外喚道:「荷香,把煙托盤弄乾淨,有客人來了。」五個婢女忙做一團,張果老剛穿好袍褂,走到房門口,鱷魚頭已踏進客廳,他一個箭步就走上前來,單膝觸地,跪倒在張果老的腳下,向他老人家叩了一個頭。高聲唱道:「弟子洪斌問安!」張果老即刻把他扶起來,接待他到煙牀上去。鱷魚頭把老楊引見張果老後,便示意他跟死蛇退出,讓他兩人密談。張果老便叫梅香把老楊、死蛇二人引到另外一間房子裡抽煙去。

  壁上的時鐘由下午八時走到午前二時,張果老、鱷魚頭兩人仍在互相「讓槍」,抽了一口又一口。他們談得很投契,他們把香港、廣州,以至華南的一般情勢都談到了。張果老最後作結道:「他們都是飯桶!沒有一個人是有魄力做事的。大家都想在混水中摸魚,撈一把上岸。既然是這樣,卻又不敢公開組織煙賭公司,籌集餉糧,招兵買馬,這樣怎麼能夠同老共對抗?我條陳公開煙賭,就是這個道理。他們卻寧可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痳瘋已經爛出面,人人看得見,還怕甚麼?如今哪一個墟市沒有煙賭,哪一個鄉下不種罌花?他們既要請我出山,又不准我包辦煙賭,我的弟兄們不能光吃西風呀!」鱷魚頭道:「照老師看來,政府現在不是犯了五缺的大忌麼!缺兵、缺糧、缺械、缺彈,再加上缺餉,怎能跟老共打下去?」張果老道:「我看出紹興師爺的計謀,他們是想洗濕美國佬的頭,拖他們下水呀!這幾天美國佬來看黃埔的地形。他們想依靠外國人打勝這一場仗,想得太容易了!」

  鱷魚頭建議道:「依弟子看來,將來還有一個群雄割據的局面。劉楊時代,又快到來,老師應該振臂一呼,廣集各方弟子,進可以稱雄一方,退可以保守家園,這個才是上策呀!」張果老道:「我老了,而且身上走動不便,讓青年人去搞吧!」鱷魚頭道:「他們威望不夠,豎起幡竿,沒有鬼來,我看非老師出山不可!」張果老嘆道:「周圍百里的自己人中,沒有一個將才。老夫病弱之軀,何能成大事?」

  鱷魚頭把煙針往煙斗眼一插,坐起來道:「弟子願聽驅策,肝腦塗地,此心不變!」張果老也坐了起來,望了鱷魚頭半响,看見他濃眉銳眼,氣概不凡,決心委他一些任務,試試他的才幹。但他沒有露骨表示出來,只說道:「這件大事,我們慢慢商量吧。」鱷魚頭又獻計道:「我們一旦有了可以左右時局的實力,到時事秦事楚,權操在我,老師以為如何?」這個「左右逢源」的計策,張果老十分佩服。他們又躺下來,繼續談到雞啼,才擁被入睡。

  鱷魚頭在張果老的莊園住了三天,連夜促膝深談,大得張果老的歡心。張果老終於委他做連絡專員,到各地連絡徒眾,定期結義誓盟,重張旗鼓。鱷魚頭回到魚珠來,便吩咐老楊,叫他即在魚珠開設一間民生米店,作為掩護活動的機關。老楊老馬識途,他早已賃好舖址,一領到開辦費,他就卜吉開張,搬進米店去住。

  過了兩天,香港的蟹王七、亞喜、亞笑都到了廣州,找到新亞五〇八號房,黑牡丹就把他們帶到魚珠來,鱷魚頭見了他們,就問蝦球的下落。蟹王七道:「蝦球判了三個月的監,還沒出來的消息,我已叮囑王狗仔,他一出獄就寫信給我。」鱷魚頭道:「好了,現在就只差蝦球一個人,我們大家都平安了。你們就住在魚珠,一切事情聽楊司理吩咐。我明天要出門走走,說不定要一兩個月才能回來。」亞喜道:「洪先生,少奶呢?」鱷魚頭看見黑牡丹在場,不好明說,他說道:「少奶回鄉下探親,不久就回來。你跟亞笑就暫時跟這位黑小姐作作伴吧。」他又對黑牡丹道:「我明天有事出門,你如不高興住魚珠,你就到廣州新亞去看房子。我到各地走走,說不定會回廣州歇一兩天的。」黑牡丹道:「既是這樣,我就回新亞去住。」

  鱷魚頭把各樣事情安排好,第二天他就率領死蛇、雞眼、蟹王七三人,搭了亞娣的艇,沿珠江兩岸一帶,替張果老做連絡工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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