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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馬專員在上午十一時正就自動下辦公廳,他坐車回多寶路公館打一個轉,看看寄到公館來的許多請帖,把日期時間地點摘錄在案頭日曆上,然後告訴太太說外邊有宴會,又坐車到太平南路來。他一路上把近來花在洪少奶身上的錢,和這個他在香港發掘回來的交際人才所給他的好處,兩相比較,他得到一個結論:這個女人精乖伶俐,善體人意,對自己對上司對朋友妙用無窮,實在值得陪點小心和花些本錢。他的司機不必叮囑,把汽車駛到新亞酒店的門口就停住。他走出來就鑽進升降機。

  十二時正,洪少奶自己打扮妥當,就想叫醒鱷魚頭。馬專員已經在門外敲門了。鱷魚頭聽見敲門聲,不知怎樣竟給駭慌了。他問少奶:「是他嗎?」少奶點點頭。鱷魚頭嘴嚅嚅道:「這怎麼辦?這怎麼辦?」少奶道:「怎麼辦?請他進來跟你握手敘敘別情呀!看你的樣子,好像怕別人捉你的姦似的!」外邊又是「咯咯咯」一陣敲門聲,並且問道:「還沒有起來嗎?」少奶應道:「來啦!等一等!」回頭對鱷魚頭道:「怎樣辦?你這樣害怕,就躲到牀底下去吧!」鱷魚頭道:「這不行!」少奶道:「那麼我就請他進來!」鱷魚頭著急道:「這更不行!我跟他最好不要在這種場合見面,太難為情了!」洪少奶雖然為人絕頂聰明,但對這種微妙的關係,她的腦筋一時還轉動不過來。她小聲問道:「怕甚麼呀!我是你的太太,你睡在我的牀上不是堂堂正正麼?怕甚麼?」

  鱷魚頭著急道:「我的好太太,你想法子打發他走吧!不要說我在這裡。待過兩天我再堂堂正正到他的辦公廳拜候他吧!」又是一陣敲門聲,洪少奶只好走過去開門,心裡也打定主意,決定不讓他們這兩個冤家在這種尷尬的場合碰頭。她把門開了一條縫,側身閃出去就順手關上門。她伸一隻食指在嘴唇上示意馬專員不要作聲。她一把拉馬專員走到走廊上,告訴他道:「他喝醉了酒,正睡在我的牀上。你不要進去!」

  馬專員問道:「他?他是誰?」洪少奶道:「還有誰?他就是我的先生洪斌呀!」馬專員著急道:「他怎麼知道我們住在這裡?」洪少奶道:「天曉得他怎麼知道?」馬專員慌張道:「這怎麼辦?這怎麼辦?」洪少奶道:「唉呀!我不曾見過你們這班男人,又貪風流,又怕出醜,出了毛病就手慌腳亂!」馬專員道:「他一定是明查暗訪才找到這裡來的。他一定不懷好意,我要小心提防他,鱷魚頭不是好惹的呀!」洪少奶冷笑道:「我不曾見過一個能調動幾百隻艦艇的大官,竟會害怕一條鱷魚!」

  馬專員經洪少奶一提,他想想也是道理。我調得動幾百隻艦艇,真犯不著害怕一條鱷魚。這麼一想,膽子就壯起來。他問洪少奶道:「他幾時到廣州來的?他有甚麼話說?」洪少奶道:「他喝得醉醺醺,語無倫次,我沒聽懂他一句話。」馬專員道:「他懷疑我嗎?」洪少奶道:「他沒有提起你,大概不會吧。不過他來了是一件麻煩事。最好你能──啊,我有一個好主意。最好你能答應我!」馬專員道:「說呀!我素來就聽慣你的好主意。」洪少奶道:「你答應就好極了!」

  馬專員著急道:「說呀!甚麼好主意?」洪少奶凑嘴巴在馬專員的耳朵道:「派他一件艦上的差事,把他遠遠調開!」馬專員皺皺眉,他耽心鱷魚頭不聽調動,他問道:「他肯?」洪少奶道:「這要看你的手腕了。你派他當一名夥伕,他當然不肯。」馬專員想了一想,忽然彈響他的手指,說道:「得!我有辦法!我派他當一員管理員,押運一船軍械被服到海南島去!讓他每一個月來往幾次,吃點風浪。你想,他怕風浪嗎?」洪少奶道:「我想不會吧。放鱷魚下海,真是得其所哉了。」馬專員道:「那麼現在你陪我出去吃飯吧!」

  他們一邊談,一邊沿樓梯走下五樓去。在轉角處,他們碰到不認識的黑牡丹。黑牡丹醒來看不見鱷魚頭,以為他上廁所,等了許久不見回來。後來她醒悟他一定跟樓上的一對夫婦有甚麼瓜葛,也許上樓去會他們了。她又等在房間裡,一直等到正午,肚子餓得耐不住了,才決心跑上樓去探個究竟。她在樓梯轉角處看見他們走下來,她盯了洪少奶一眼。洪少奶小聲問馬專員道:「你看她是不是酒店的野雞?」馬專員道:「絕對不是,酒店的野雞裝扮得比她摩登得多。」洪少奶道:「看樣子還不錯,可惜黑一點。」馬專員道:「你還有閒情鑒賞別人的顏色?」洪少奶道:「不看看別人的服裝臉孔和身材,評評她們的美醜,日子怎麼打發得過去!」

  馬專員又繼續說道:「羅小姐,你知道我多麼愛你嗎?我敢對天發誓,你是我有生以來最令我傾心的一個女人!沒有你,我簡直活不下去了!」洪少奶笑道:「你發誓發得不像。應該加上一句:總理在天之靈,實憑鑒之呀!」馬專員也笑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也學會我們這套八股爛調了!」邊說邊笑,不知不覺他們已經到了大門口,司機打開車門,請他們進去。

  鱷魚頭從六〇八號房的窗口上,看見他們踏進汽車,開走了。他心房的血液往腦上衝,他用拳頭擊他自己的腦袋罵自己道:「烏龜王八,你給別人一腳踏在頭上,幾時才出得這口氣呀!」

  黑牡丹在外邊不敲門就扭開走了進來。她看見鱷魚頭打罵自己,弄得莫名其妙。她喚道:「洪先生,肚子還不餓嗎!」鱷魚頭轉過身來,黑牡丹端相他的神情,問道:「又吃了火藥了?你一碰到這兩夫婦就冒火,在黃埔魚珠冒了一次火,在這裡又冒一次火,到底是為的甚麼呀?人家夫妻恩愛,你吃甚麼醋?來!過來!」但鱷魚頭卻站著不動。許久許久,他才忿忿說道:「走!我們回魚珠去!我要開始做我們的世界了!」

  他領黑牡丹走下五樓自己的房間,叫夥計取信箋來,鱷魚頭寫了一封信給香港鴻昌行船館的主事何老四,叫他轉知蟹王七到魏經理公館約同亞笑、亞喜三人一齊上廣州來。又叮囑何老四叫人打聽蝦球何時出獄,一出獄就叫他到廣州來。他吩咐他們來時就到新亞五〇八號房住,他準備長期開這個房間,和太太取得連絡。把信寫好,他就吩咐夥計留下這個房間,並預付了一個月房租。諸事弄妥當後,他就對黑牡丹道:「我們今晚就回魚珠去!」黑牡丹道:「你既然開了長期房間,我倒願意多住兩天,等等我的新衣服呢。」鱷魚頭道:「你願意留在廣州兩天也好,橫豎這幾天我沒空跟你談情說愛。你如果高興的話,也可以一直住到我香港的夥計蟹王七到來時,才到魚珠找我。」他說罷就掏出一疊鈔票留給她做伙食,獨自坐車回去了。

  鱷魚頭回到魚珠,見到老楊,第一句就問他:「宣威火腿、上等壽麵買到了嗎?」老楊道:「都買到了。至於馬專員的情形……」鱷魚頭截斷他的話道:「馬專員的情形你現在不必提,等我問起你時才講。現在你去找一個人來帶我們去拜候張果老。」老楊下樓去找了那個死蛇來,他認得張果老「收山」的地方,鱷魚頭叫死蛇提火腿和壽麵,吩咐他道:「好,現在我們就去,今晚我要跟張果老談一個通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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